走到北海时,只见一缕如血的残阳,映在碧波涟漪的河水上,闪出五色灿烂的光芒。他们走到船坞,租定了一只小划子,素璞和纯士跳了上去,各人用一把兰桨,分开碧玉般的河水,悠然前进;那时河里正长满了荷叶,那菡萏正如五月仙桃,点缀于万顷绿玉中,真是彩色分明。他俩穿过荷田,迎面驰来两只淡绿色的小划子,上面坐着两对青年男女,他们的脸上是洋溢着幸福的色调,他们的眼睛都射出爱情的光辉。那两只船联翩东去,只听得船身摩擦荷叶,发出沙沙的声音,素璞微微地叹息了一声,低着头怔看着河里的水出神。
“喂!”纯士低声地叫道:“素璞!你又在想什么了?”
素璞被纯士问了这一句,脸上的神色更黯淡了,最后她的两颊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素璞!你有什么心事,告诉我好不?”纯士很柔和地说,同时把船撑到荷叶丛中,握住素璞的手,轻轻吻了一吻道:“我们现在很幸福,风景这样美丽;我俩的感情又好,就是刚才那两对情侣,也不见得比我们快乐呀!”
素璞用力握着纯士的手道:“纯士!你不要把我当小孩子骗,你难道不知道我们的境遇吗?还妄想比人家快乐,恐怕这一辈子,也只能作这么一段美丽的梦罢了;再过几时你走你的路,我呢,当然也只能走我的路了。这一些美丽的幻梦,仅仅是使人伤心的材料,还有什么可说呢?”
纯士被素璞浇了这么一瓢冷水,心里再也鼓不起劲来,那头也不禁慢慢垂了下来。
今天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天幕深垂时,只有借几盏电灯的光,认明河里的方向,况且他们又正躲在荷叶丛中,光线更觉黑暗。他俩悄悄地垂着泪,不知经过多少时候,只见河上游人渐稀,纯士才懒懒地把船划到五龙亭去。上了岸把船交还了,便去吃些点心,离开北海时,已经十点钟了。
素璞回到家里,只见桌上放着一张纸条子,是梅生留下的,那上面写道:
今天来访,有一些要紧的消息报告你,不遇,甚怅,明早九点左右当再来,请稍候我为感,此上素璞姐梅生留字素璞看过这条子,心里由不得紧张起来,不知梅生来报告什么消息,莫非有关系于纯士吗?……她想到这里,心中更焦愁起来,恨不得立刻去找梅生问个明白,但时候实在不早,无可奈何,只得勉强脱衣睡下。她到了床上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看看已打过三点了,她才朦胧睡去。在梦中,她看见贺士回来了,见了她便怒狠狠地骂道:“不要脸的东西,亏你还受过高等教育呢,竟瞒着我爱上别人了。”她这时又羞又愧,但是她忽然想起一句话来,便冷然说道:“你为什么在外国爱上米利安小姐了呢,并且你说你离开她,比离开我还要难受,许你这样无情,就不许我无义吗?”只见贺士听了这话,冷笑道:“你不要犟嘴吧,我不曾认得米利安小姐的时候,你早已有了情人了,你不要以为我在外国不知道,其实早有人报告我了。”她被贺士说出心病,急得无法可施,正在为难的时候,只见贺士从腰里掏出一把手枪,对着素璞就放,素璞惊得大叫“救命”,忽然醒了,睁开眼定了半天神,方知原来是一个梦!抬头向窗外看看,天色已大亮了,便不再睡,爬起来洗了脸,一看钟才六点三刻,知道梅生一时还不得来,只好拿一本小说,勉强捺住跳动的心,看下去。
好容易盼到九点钟,梅生才来了。她见了梅生等不得请她坐下,便急急地问道:“什么消息?”
梅生听了这话,先怔怔地望了望素璞的脸,才慢慢地道:
“当然,素璞!这些话,我是不能相信的,不过她们都这么议论着,也不大好呢,所以我来告诉你,叫你要小心点,这个年头烂嚼舌根的人多,说好话的人少!”
梅生只这样绕圈子说,更使素璞的心不安,这颗心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了,她的喉发硬,急促地说道:“到底是什么事呵?”
“昨天我在学校里,看见几个人,集在一堆,像是在议论什么事似的,我不免觉得奇怪,便也挤上去听,她们见了我就说道:‘你听见素璞的新闻吗?’
“‘什么新闻,我倒不知道。’
“‘你不知道,真有点怪,现在差不多全学校的人都知道了,而你平常同素璞很好,倒反不知道?’
“我听她们有疑猜我的意思,因连忙正色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们才又含着鄙夷的神气说道:‘素璞!她现在和一个某学校的学生姘起来了,听说他们在外面开旅馆……哼,亏她还受过高等教育,竟作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情来!’
“‘呀!’我不禁惊奇地叫起来道:‘这话当真吗?’
“‘怎么不真,我们中间有人亲眼看见他俩在公园里呢!’
“‘在公园里,就和开旅馆大不同了,现在男女社交公开,男女朋友玩玩公园,也很平常!’我这样说。
“她们听我这样说,觉得我是袒护你,因此不肯再多说下去,只冷笑着走开了,当时我心里非常为你不平,我相信你这个人绝不会作这种事的,即使要同人恋爱,也应当把贺士那方面手续弄清楚,这种偷偷摸摸的勾当,岂是你我这种人作得出的?”
梅生说这一段话,只见素璞的脸色,由红而惨白,最后她竟伏在梅生的肩上呜咽起来。梅生一面握住她的手,一面劝道:
“你这人就这样想不开,她们那些当然是瞎说的,你只当做狗叫罢了,也何必伤心!不过我倒有一句诚恳的话要劝你,以后在男女交际上放小心点,不然她们这些人,专门会捕风捉影地造谣言,如果传到贺士的耳朵里,对于你们的生活,恐不免要发生障碍了。”
素璞听了这话,更哭得伤心,她想自己现在的行为,本来也有些说不过去,虽不是像她们说得那样糟,——不过她一面欺瞒着贺士,去爱纯士,就是没有实际上的关系,而在道德上她已经是背叛了贺士;再说纯士又是一个初恋的青年男子,我用了这种残缺的爱,换了他整个的心,我更是他的罪人了。唉,多纠纷的人生问题呵!素璞越想越不得主意,除了掉眼泪,更没有好方法来可以发泄心头的困恼了。
梅生又坐了些时,便辞别素璞走了。这时已到吃中饭的时候,素璞懒懒地睡在床上,杨妈见了以为她生病,便去告诉了她婶婶。婶婶过来看了,便说:“你若觉得真不好,就请医生看看吧!”
“没有什么要紧!”素璞说:“只有些头疼,我想睡睡就好了。”
婶婶点头去了。素璞独自睡在床上,想到适才梅生所告诉她的谣言,心里又一阵一阵紧上来,在床上她整整思索了一个下午,她不知道自己应当怎样措置,她自己也知道最好呢是立即回到家乡去,纯士不久就出国了,他们这一段情谊就此告个结束,这样大家都得安静。她一面想,一面走到书桌前,预备写封信告别给纯士。她从屉子里拿出纸来,才提起笔时,她的眼泪竟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她一面幽泣,一面觉得自己这样作,只是表现江南女儿的懦弱无用;她现在心里既不爱贺士,为什么要敷衍下去呢?青春是不长久的,人生是有限的,在活着的时候不能捉住生活的核心,不能毅然决然切实地生活,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素璞想到这里,眉宇间有一种异样的光辉,她是胜利了,她是战胜了谣言的势力,好预备铲破一切人的成见,她要打毁一切不合真理的樊篱。于是在这一天被谣言困恼的心,又惭惭恢复了安静。她依然沉醉在纯士爱的热流里了。
去国
纯士那夜从北海公园出来,招呼着素璞雇了车,他独自背着手,慢慢地踱过这金鳌玉佩的石桥。那时天上的阴云已经散尽,下弦的残月也冉冉迈上东山,繁星点点从云层里探出头来,天容越来越澄明,正像那静默的湖面,万里蔚蓝,煞是可爱;但是纯士这时心头纠缠着悲愁,他如失了知觉般的,在那条宽阔而寂寞的马路上,踽踽凉凉地走着;几辆黄包车,向他兜揽,他只摇摇头,仍然继续着前进;在他迈着那沉重的脚步时,他是在思量素璞——两个月后,他就要去国,这本是乘风破浪的壮举,也是家里的人,和他自己盼望的一件事,现在就要实现了,这还不是一生最扬眉的一件事吗?但是奇怪,今夜他只要想到这个问题,便心头一阵阵紧张起来,他走到一株正盛开着花的槐树下,被那一股浓烈的香气所袭击,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他绕着树身,兜了一会圈子,心里只是凄凄梗梗的,忽然头顶上一阵温风拂过,那槐树的密叶,便喳喳沙沙地响起来,好像一个愁人的叹息。纯士也不知不觉,对着青天,长叹了一口气,低声吟道:“多情自古伤离别!”
纯士细细咀嚼这句词儿的意味,更觉不胜凄楚的情流,穿过他的全身;他似乎要决定放弃出洋的权利,但能同素璞一天不离,便是一天得到了幸福,可是这种的计划,不但要被父母所反对,恐怕同学们,朋友们,甚而至于全社会的人,都要不谅解吧!纯士一面前进,不料一抬头已看见自己的家门口到了。
他无精打采叫开门,走到院子里,虽然是夏夜的月影,他都感到万般的寂寥和冷落。看看各房里的电灯都已熄了,院子里除了那株庞大的枣树,兀自迎着月光,轻轻摇摆外,便什么都是死静的了。纯士推开自己的房门,懒懒地和衣向床上一倒,更觉愁绪萦心,回忆到今夜北海舟中,素璞的含泪的眼,惨淡的面容,更坚决了他抛弃出国的权利,昏迷中他进了神秘的梦乡。
纯士醒来时,太阳的轮子,又已转动了,那艳丽的光芒笼罩着全宇宙,但不能消除他心里的阴翳,他还是想去找素璞,大家再从长计议吧。于是他忙忙吃了早饭,拿了帽子,才要出去,只见黎云从门外进来,看到纯士便抢上前问道:“喂,你要出去吗?”
“是的,姑姑这么早来,有什么要紧事?”纯士问她。
“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事,不过今天要请你代我出一趟城,有一封要紧的信给你们校长的。”
纯士听了这话,低头沉吟了半晌,才勉强应道:“好吧,信在哪里?我就去好了!”
黎云果然从皮包里拿出一封信来,递在纯士的手里,并且嘱咐道:“你无论如何要当面交给他。”
“我知道,”纯士说:“但是要回信不呢?”
“只要有收条就行了。”黎云说。
“好吧!”纯士拿着信,陪黎云到母亲房里,向母亲说道:
“妈妈,我今天要出城一趟,替黎云姑姑送封信,恐怕要下午四五点钟才能回来,不要等我吃午饭了,就是晚饭也许不回来吃!”
母亲听了,便点头道:“好,去吧,只是能早还是早些回来,城外僻静,看太晚了,恐怕有危险。”纯士应诺着出去了。这里黎云陪着他母亲谈了一会儿闲话,忽然想起什么,只注视地板出神,仿佛有什么疑难的问题似的。纯士的母亲觉得奇怪,因笑问道:“你怎么了?黎妹,就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嫂嫂!”黎云叫了一声道:“你听见纯士和素璞近来怎么样吗?”
“我没有听见呀!”她诧异地说:“纯士由学校回来,才两三天,不断地出去看朋友,夜深方得回来,就不曾听见他提过素璞的话。”
“真是的,嫂嫂,”黎云微微一笑道,“你老人家真好笑,这些事他们就肯告诉你了?”
“哟,黎妹!”她一面说一面挨近黎云身旁问道:“你听见他们究竟干了些什么事吗?……这可是想不到的事,素璞她是有丈夫有孩子的人,不应当有什么花样呀!”
“不过天下的事情,应当不应当也说不到许多,你以为不应当有的事,他偏偏就有,那也说不定,不过你也不要焦急,我也是听见别人说的,并不曾亲眼看见什么!”
“莫非他俩究竟有什么私情吗?你快些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吧!”纯士的母亲满面焦愁地望着黎云说。
“说起来,都是我太不小心,介绍他们认识,不过我也再想不到会发生这种意外,……昨天我听见一个朋友说,纯士最近一个多月以来,每礼拜托故进城两三次,和素璞在外面开旅馆,这些话传出来不但不好听,而且素璞是有丈夫的,恐怕弄得不好,还要被人控告,那才是糟呢,所以我今天特来关照你一声,不管是真是假,最好你警诫纯士以后少和她亲近吧!”
“这真是天外飞来的奇事,黎妹,你是晓得,纯士在我跟前长到二十三岁,他从来不曾作过一件荒唐的事,现在竟为了这样一个女人,坏了名誉!”纯士的母亲一面说一面叹气。
“其实呢!”黎云说:“在这个时代,男女恋爱本来是应有自由权的,这原算不得一件什么大事,所讨厌的就是她已有了丈夫……”
“就是这话了,社会上的人谁听见了能不好笑!一个年轻没有结过婚的男人,什么地方找不到一个女人,偏偏地去抢别人的老婆,这些娃娃们,现在不知道,都是闹些什么名堂!”老太太不胜慨叹地说着。
黎云沉默着,似乎在想解决这纠纷的办法,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除了叫纯士提前到外国去!她想这是唯一的出路,便说道:“你叫纯士一两个礼拜以内离开这里,这样他们隔绝了,也许就淡了,不就好了吗?”
“对了,”她极端赞成地说:“今晚我就和纯士说。”
黎云看看时候已经不早,便告辞回去了。
纯士这夜十二点钟才回家,老太太一直在等着他,见他匆匆地走进房,便满面秋霜问道:“纯士,你怎么这样夜深回来,是不是又同素璞到什么地方去了?”
纯士听了母亲的责问,又看了看母亲的辞色,禁不住暗暗心惊,想她怎么问出这种话来,因连忙解释道:
“不,不是去看素璞,因为今夜有几个同学替我饯行,吃过晚饭,已经十点多了;又到中央公园散了一会儿步,所以回来晚了。”
“唉!”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也这么大了,本来应当成家,只是前次大舅来,替你作媒,我还把人家挖苦了一顿,同时呢,我想着你就要出洋,爽性等你回国再说,免得分了你读书的心,哪晓得你竟同素璞玩起这些把戏来,你想你值得吗?叫人家提起你来,牙都要笑掉了,而且素璞好好的家庭,也被你破坏了,这些事情都是你作的,我真想不到你竟糊涂到这种地步?纯士,我给你说,从今天起你要同她断绝关系,不然的话我就不要这样的儿子了!”
纯士受了这番教训,不敢回答,但是觉得母亲辞意之中,是在怀疑他同素璞有苟且的行为,这对于自己倒没有什么大关系,但怎么对得起素璞呢,因此不免含泪跪在母亲的面前说道:
“妈妈!请你先别着急生气!我同素璞虽然彼此都有感情,但我们绝不敢有什么不名誉举动,请妈妈相信我!”
“唉,你不说名誉还罢了,提到名誉我不禁要为你寒心,这些日子,满北京城认识你们的人,谁不拿这件事情作说笑的材料呢?现在我看你还是立刻到美国去吧!”
纯士听见母亲这些话,只有低头承受。直等母亲睡了,他才慢慢踱回房去,坐在椅上,觉得这个局面,只好同素璞悄悄到外国去了,而且今午同素璞谈话的结果,也是想极力设法一笔钱,作为出国的川资,到了外国以后呢,他自己的一份官费,勉强也够两个人生活的。纯士纠纷的心事,这时算有了相当的解决。便安稳地睡了。
次日纯士一起来,便雇车到先农坛去。才到门口,远远已见素璞也坐着车子来了,他俩买好门票进去。早晨新鲜的空气,挟着一些青草香,吹拂着这一对情人,他俩心头充满了绝大的欢喜。穿过一带松林,找到一块石头坐下,素璞望着纯士微微地笑着:
“以后我们到了美国,也许天天都可以过这种美满的生活了。”
“对了,……你昨天所说的款子有办法吗?”
“现款只弄到两百块,其余加上我的首饰,我想五六百块钱总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