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百虽然勉强坐三等也够了,不过我们都是头等票,你当然不便坐三等;并且还有一层,美国人势利极了,如果你坐的是头等船,也就不大检查让你上岸,如果是坐了三等呢,他们的留难就多了,我想至少还得设法五六百块钱。”纯士说,“这可有点难了。”素璞含愁地说。
“不要紧,这一笔款子让我来设法吧!”纯士奋勇地说。他俩又在园子里兜了两个圈子,纯士说道:“素璞,我们既然这样决定,你就赶紧预备衣服一类的东西,我呢,赶紧去弄钱,最好在下星期二就走!”
“何必那么急呢?”素璞说。
“早走了好!”纯士含糊地说。
“也好,并且我到上海后,还要回去看看母亲同那个孩子。”
“那么这就分手,各自去进行吧!”纯士说。素璞点头答应着,他俩已来到门口,各自叫好车子去了。
素璞回到家里,把所有的衣箱,都检点了一遍。她正在收拾的时候,婶母走进来了问道:“你收拾箱子吗?”
“是的,我打算回南去看妈妈和孩子!
“你怎么又想回去呢,本来不是说今年不回去了吗?”
“是的,不过昨天接到妈妈的信,说是近来身体不大好,所以我不放心,想回去看看。”
“那么你什么时候再来?”
“总差不多开学前后吧!”
她婶婶坐了坐就回自己房里去了。素璞心里忽然觉得有些难过,好像自己现在是在演戏,无论什么时候都带着假面具,不但对于婶婶不能说真话,就是将来见了妈妈同孩子,同样地要捏造一些事实来搪塞,这种不忠实的人生,使她羞惭,有时被良心压迫得几乎发了狂,但是爱情更比什么都有力量,只要想到爱情,一切的隐忧都消尽了。素璞发了一回怔,仍旧回复了她安定的心情,而且梦想着去后的美满而且神秘的生活。
日子又过去一个礼拜了,距纯士他俩去国只有两天,纯士已经设法弄了五百块钱来,所以他俩整天只忙着办去国的手续。
在第三天的上午,他俩含着欣喜的情绪,上了火车。在车身蠕蠕地离开前门的城垛时,纯士吁了一口气道:“这一下可好了。”
素璞也不禁跟着甜然一笑。
到上海后,纯士和素璞住在一家旅馆里。这是使纯士又快乐又惭愧的一件事,有时觉得自己太幸福了,居然能战胜一切的困难,把爱人搂在怀里;但是在这个甜美的心境中,时时发现一种可怕的暗影,这暗影像是一块重铅,有时压得他出不过气来,好像这里弥漫了危险,也许有一天一切都被它所毁灭!纯士这时的心情正在这种的困恼中,他两手捧住头坐在沙发上。素璞从外面进来,看见他苦恼的脸色,连忙跑过来,向他温柔地抚慰着,并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吗?”
“不,不要紧,我只有点头疼心烦!”纯士勉强地笑着说。
素璞用手摸了摸纯士的额角,不像是有病。她又凝视了他一晌。一股烦愁塞上她的灵宫,她叹了一口气,向沙发上一倒,她似乎听见有一种冷残的声音,在嘲笑她,在责备她:“你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你为什么同这个青年逃亡……”她的心如受了刀刺,陡觉心头凄紧,眼前一黑,她便昏迷过去了。纯士被她这一吓,倒把一切的思虑都打断了,连忙抱着她呼唤。好久好久,素璞才醒了过来,睁开眼看见纯士,她低声地说道:
“我对不起你们!”就这一句话,又触动她自己的心事,那眼泪便扑簌簌滴了下来。纯士只默默无言地望着她,好久才想出一句安慰的话道:“璞!你为什么伤心,难道我们的爱情,不比一切的东西可贵吗?你总是心里想不开,这个世界只要我们俩真心相爱,便被一切所抛弃,不是也值得吗?”
素璞含泪点头道:“纯,你的话不错,我只要想到你对我的纯真的爱,我的心就安然了。你放心!我不过乐极生悲罢了,不要发痴吧,好好睡一夜明天就要回去呢!”
素璞回到家里,和母亲、孩子住了一个星期。她捏造了一些事实,母亲和孩子安顿了便又匆匆回到上海来。这时纯士已把一切都预备停当,他俩在上海又住了两天,便乘船到美国去了。
冲突
一个多月的海上生活,终于在一天早晨结束了。那是一个美丽的初秋天气,素璞同纯士跟着那一批留学生,到中国公使馆登记后,他俩在一带满是树林的街道上,慢慢地散着步。于是纯士向素璞说道:“我想过两天,我们到乡下去找房子住,这里的旅馆太贵,而且也太繁嚣,不适宜于读书,如果我们能找到一家好房东,即使住一间房子也可以了,你说是不是,素璞!”
“嗯。”素璞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便低着头,暗暗沉思,……“住一间房子,这事不太妥当,因为我们还不曾正式结婚,但是住两间呢,又怕纯士的官费不够开销……”这一个小小的问题,这时候却深深地困恼了素璞。
纯士见她无精打采地不开口,以为她是过于疲倦了,因说道:“我们回旅馆去休息吧!”素璞点点头跟着纯士,走回旅馆来。素璞倚在一张圈椅上,两眼盯着那壁上所挂的耶稣牧羊的一张油画,纯士轻轻走到她背后,两手温柔地放在她的肩上说道:“璞!什么事情使你这样忧思呢?我们已是一双自由的鸟儿,这新世界真真海阔天空,任我们飞翔,你还顾忌什么吗?”
“唉,纯士!你只知道身体的自由,而不曾顾虑到灵魂的不自由!”
“灵魂的不自由吗?”纯士诧异地说:“你的灵魂有什么不自由?”
“当然,在贺士的面前,在我女儿的面前,甚至在我母亲的面前,我都不免是个待罪的囚犯呢!”素璞怅然地说。
“唉,我觉得你这个人,这种地方整个地表现你无勇决、无开阔的思想,当初你既决心到外国来读书,所以甘冒种种不韪,现在就应当坚持下去,不问你将来要怎样呢,目前的一件事,除了用心读书,何必还想东想西呢!”
素璞被纯士的一番话,说得也无言可答,只得勉强一笑道:
“我也没想什么,倒拈了你那么些话?”纯士搂住她的腰道:
“Darling,我们出去吃饭吧!”
在次日清晨,素璞和纯士雇了一部汽车到乡下去看房子。车子从人烟稠密的旅馆门口向南驰行,不久出了闹市,渐渐看见整齐的麦田,和葡萄园,金晃晃的太阳映着那紫黑色的葡萄发光,前面矮矮的豆篱上,已满结了长条的豆荚,菜花黄澄澄的,正和早晨的阳光争富丽。车子慢慢地沿着马路走,不久停在一家小洋房的门口,那门上有一块白木牌,上面写着“ToLet(招租)”字样。纯士叫车夫在路旁停了车,走到那洋房的门口,揿了一下电铃,里面出来了一位年近五十岁的肥太太,她的面孔像一只南瓜,又圆又红,但是那双碧澄澄的蓝眼,却闪着诚挚温和的光彩。纯士上前告诉她要租房子的意思,她笑了笑道:
“好极了,先生,我这房子阳光足,空气也好,从前也有一个中国学生在这里住过,他是一个非常可爱的青年,……你可以请进来看一看吗?”那胖太太一面说一面又望着素璞道:“那是你的女朋友吗?也请进来吧!”
纯士与素璞跟着那位胖老太太走进那所洋房。楼下是一间布置清洁的会客厅,那老太太指着房厅里的钢琴道:“那是为了我女儿买的,她在音乐专门学校,弹得非常好的钢琴。”
纯士微笑答道:“我真替你骄傲,太太,你有这样的好女儿!”
胖老太太听了这话,一双眼笑得没了缝。
出了客厅,便是扶梯,他们上了楼,便看见那间出租的客房了,的确布置得非常艺术化,阳光空气都很好,但仅仅只一间,租金十五元。
纯士问素璞道:“璞,你觉得怎么样?”
“好倒是很好,可惜只有一间,最好比这间再小些。我们租两间才好。”
“你的意思,我们还是分开住?”
“当然要分开的,不然叫人知道,我们究意是什么关系呢?”
“也好,那我就照你的意思告诉她!”纯士因向那胖太太说:
“这房子一切都能使我们满意,不过可惜,只有一间,我同我的女朋友不够分配。”
“哦,这位果然是先生的女朋友,那自然最少也需得两间房子……”她说着停了道:“若果我的邻居家有一间房子,你的女朋友可以住到那里去吗?”
素璞听了这话,连忙插言道:“太太,这就更好了,不知你能替我们介绍不?”
“哦,那当然可以,请你们先坐一坐,我去看看再来回话。”
胖老太太把墙上的电铃揿了一下,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走来了,她替纯士、素璞介绍道:“这是我第二个女儿,她在纽约女子中学读书,现在还在暑假期中,她可以陪你们坐坐。”胖太太把身上的衣服理了理,披上大衣,便向门外去了。
那位小姑娘,长得很伶俐,纯士和她谈了几句乡村的天气呀,交通呀一类的话。她非常活泼地对答着,后来又说到弹钢琴的话,她说,她不很喜欢钢琴,而对于提琴却特别有兴趣。
正在这时候,胖太太回来了,她满面含笑地道:“好,我已经替你们问过,那里房间比我家里小些,所以只要十二元就可以了,你们去看好吧。”
美璞和纯士连忙答应道:“好。”便一同到邻家去。那房子离那里,只有二百步左右的远近,至于房子的构造也和这里差不多,房东是个干瘦的中年妇人,身材很高,两只灰蓝色的眼睛,露出一种清利的光芒,一望而知是个精明的人。她领着他们看了房子,彼此都觉得合式,纯士便付了定钱,预备后日搬进来住。
他俩又坐着原车子进城了。
他们自从搬到乡下住后,一切都很方便,就是吃,有点问题,因为房东不大愿意包饭,所以他俩只得自己弄饭,天天到吃饭的时候,素璞就烧好,等着纯士来了一同吃,幸喜他们所用的是煤气炉子,所以还没有什么十分麻烦。
一个星期过了,纯士已正式进了大学;素璞呢,因为英文程度太差,所以暂时不能进学校,每日由纯士替她补习。在这种表面安适的生活中,素璞整个的心却被煎熬着,她对于人生虽没有坚强的什么信念,但她却有一种热烈的梦想,这次她能毅然决然跟着纯士出国,也正是她那种梦想的作用,她不满意现在的环境,因而她不得不创造另一个环境,现在这个梦想已渐渐实现了,她每日伴着她的爱人,在这自由之邦的空气中生活着;她自己觉得骄傲,时时从她的脸上漾起胜利的微笑。
这一天素璞送纯士上了进城的电车后,她独自沿着麦田的石子路走回家去。天上浮着几朵浓云,时而像一个伏虎,向人群怒目张爪;时而像一条金龙,飞腾而前,“多奇异的云呵!”素璞一面仰头看,一面不禁自言自语地说。不觉来到那一泓秋水的池塘畔,她坐在每日和纯士并坐读书的白石上,悄悄地望着那澄碧的水出神,她的灵宫深锁的门,不期被一阵秋风冲开,“呵!这简直是梦境!”她心里想:“我怎么能从那囚牢般的家庭里逃出来,又怎能跑到这里来!我是离开了一切亲友,像是一个冒险的旅行人。”一股异国生疏的情调,这刹那间充满了她的心里,她莫名其妙地怀念着家乡,尤其使她伤心的,是那个才满四岁的小女儿,可怜她还梦想着妈妈回来,替她作新衣,买美丽的糖人吃,而哪里晓得,她的妈妈现在是试着忘掉她,就是她所记忆不清的爸爸,不久恐怕也会把她整个忘掉,她有了一个美丽的继母,这小东西又算什么呢?
“唉,残忍,自私!”素璞似乎听见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这样责备她,脸上一阵火烧,心头觉得凄楚,两眼便滴下愧悔的眼泪来,“我应当怎么办呢?”她自己问自己,为了我的女儿,一个纯洁无罪恶的孩子,我应当牺牲我个人的幸福,来完成伟大的母爱,咳,她是怎样一个可爱的孩子,红润如晨露中的苹果的脸,充满了爱娇的唇,一双比这秋水更清朗的无疵的眼,活泼而亲切的举动,……她真是太可爱了,我为什么还不知足,而想离开这个小天使,走到冷酷的人间找幸福?素璞想到这里,她决定为了女儿的缘故,不向丈夫提出离婚的话,而且为了女儿的缘故,她要试着冷淡纯士。
素璞的心情又似爽快,又似失掉一点什么东西,好像油和水般地不调谐。她无精打采地回家去,她觉得应当写信给贺士,自从她在去国的前一天,接到北平转来贺士的一封信,现在整整三个多月,她不曾给他写信,在她最初的意思,将用不回信的方法,促成贺士同米利安小姐的恋爱,那时候贺士必先向她提出离婚的话,那么她就可以慨然的允许他,这当然是一个很巧妙的计策,不过这刹那间她感觉得这个办法不大对,所以中途又改变了。
她平心静气地写了一封信给贺士,信里面告诉她已得到朋友的帮忙到美国来读书,希望到了暑假能到欧洲去看他——除此之外,又告诉她孩子是怎样聪明可爱,并且把孩子一张最近的照片寄给他。——当然这是一封毫无裂痕的信,而且还是辞旨非常温婉的一封信,她写好不等纯士回来便寄出去了。
四点钟敲过,纯士已从城里回来了,他走到素璞门口不看见她那倚门含笑的倩影,心里有点着急,莫非她有些不适意吗?
他忙忙地跑上楼梯,轻轻地敲着素璞的房门,只听得素璞低声的应道:“请进来!”纯士推开门,一眼便看见素璞一双满含愁思的眼睛,向自己望着,纯士伸出手去,热烈地叫道:“Darling!”
“哦,纯士!以后你还是叫我素璞吧!”
纯士不禁惊奇地张大了眼睛说道:“这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纯士!你坐下听我告诉你,我实在觉得惭愧,没有资格被你所爱,每次我听见你叫我‘Darling’我又快乐,又刺心,唉,纯士!我的心绪,像一堆乱丝,我的脑子里,有两种互相冲突的思想,总而言之,我是非常的苦闷呢!”
“素璞!”纯士低声地说:“你千万不要这样,我原想牺牲我的全生命来爱你,当然我也能因成全你的意志离开你,素璞,如果你是想着他和你的女儿,你尽可以到他们那里去,至于我呢,永远保持着那圣洁的爱,因为在我的生命史上,你是占了最要紧的一页,我以后就努力于事业……”
“哦!纯士!”素璞含着泪说:“我对不起你!你的伟大使我更加惭愧,你能为我这样牺牲,而我呢,唉!纯士!纯士!应当骂我咒我,我是这世界上最自私的女人,我的心是非常贪狠,我不愿弃你,但我也不愿意弃掉他和我的女儿!纯士!你咒我!”
素璞神经十分兴奋,她抽搐着哭,肩头一起一伏地发着颤,头发纷披在肩上,满脸是泪,真像是一枝带雨的梨花。纯士握紧拳头,愤恨地望着地板,“为什么地球不就毁灭呢?人生,人生,除了不调协,纠纷,矛盾,冲突,还有什么呢?”纯士头上涨着紫青色的筋如一只怒了的猫般虎吼着。素璞看了这个样子,叹了一口气,走过来,拉住纯士的手,道:“唉,纯士,你不要过于兴奋了,世界果然是缺陷太多,我们慢慢地填起来,总有一天这个缺陷是要填平的呵!而且你不要误会,我对于你并不想忘掉,不过我现在是不应当不忘掉你!”
“那么要到哪一天我们才能过过幸福的日子呢?”
“那也容易,只要我们把这些纠纷理清了,便可以自由了。”
素璞勉作笑脸向着纯士说。
“这些纠纷理清了,不错,”纯士说,“假使你同贺士离了婚,这些纠纷不就清了吗?”
“当然,这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只可惜心的纠纷没有事实那么容易理罢了!”素璞仍是怅然地说。
“心的纠纷?唉,那可就难了,我能帮助你什么呢?”纯士为难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