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比感觉到了世界的变化,但这个面目全非的世界让他很难适应。过去他们饱食终日,现在却开始为如何填饱肚子发愁。
斑比从来都是衣食无忧,在他的周围,草肥水美,食物遍地都是。他原以为这一切天然如此,食物永远取之不尽,可容自己悠然自在的漂亮小屋一直会被绿色遮掩得密密实实,等他回来安然歇息。
可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改变了,期间每一个短暂而迅速的渐变过程是那样让人不易察觉。
现在,清晨的草地经常笼罩在一片奶白色的雾霭之中,大地撒满晶莹洁白的霜。斑比喜欢这样的晨曦,喜欢看着雾霭从草地升起或忽然从天而降,再随着阳光到来而飘然离散的情景。
有一段时间,他沉醉于倾听体格高大威猛的亲戚--驼鹿--的呼喊,那是响彻整个森林的声音。
斑比侧耳倾听,内心忐忑不安,却又充满敬仰之情。他时常想起驼鹿头顶那硕大如树杈一般的角冠,回味他们那如角冠一样威武嘹亮的吼声。每当这威武嘹亮的吼声响起,他都静静站着,全神贯注地去倾听。
他从那深沉的咆哮声中听出了驼鹿的渴求,听到了一种高贵的热血在沸腾,一种由原始激情激发出的渴望、愤怒和豪气。斑比徒劳地同心中的恐惧作斗争。每当昕到驼鹿的这些声音,他都会感到害怕。
但是,他为有这样高贵的亲戚感到骄傲,同时内心也产生一种特别的骚动,他们是那么难以接近。这刺痛了他的心,让他感到屈辱,尽管他并不十分清楚为什么会这样,一点也不清楚。
寻偶的季节过去了,驼鹿们疯狂的吼叫声停止了,这时,斑比的注意力才转移到别的地方。
夜里,当他漫步在林中,或白天,当他蜷卧在自己的小屋时,他的耳朵捕捉着落叶的窃窃私语。所有的枝杈树梢都不停地向空中抛洒落叶,叶子以轻柔的声息纷纷落地。被落叶唤醒或者在他们伤感的耳语中入睡都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情。
地上松软的落叶愈来愈厚,一踩便发出簌簌的声响。更有趣的是,每走一步,都会踢得落叶四下飞散--实在是太厚啦,那由此而发出的簌簌声响是那么美妙动听。
动物们在这样的时候不用再费力去辨音和嗅闻就可以知道远处的一切动静--即便是再微小的动作也会使落叶发出声响。谁也别想偷偷摸摸地来,谁也别想。
没过多久雨季就到来了。倾盆大雨从清晨到入夜一直下个不停,到了夜里仍噼里啪啦不知歇息,直到天将放亮才稍稍喘了口气,然后,又精神抖擞地倾泻如注。
空气中全是阴凉的雨水,甚至整个世界都像是被浸泡着一般。动一下草秆就会满嘴是水,碰一下灌木,眼睛鼻子就会都被水迷住。地上的落叶再也发不出簌簌的声音,他们软弱无力地躺在那里,被雨水冲压得没了声息。
斑比第一次经历如此恶劣的天气,每天从早到晚被下雨困扰。虽然还不至于冷得发抖,但他渴望温暖。他觉得终日这样湿漉漉地跑来跑去,实在是件糟糕透顶的事情。
没想到随后而来的北风让斑比实实在在体会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哆嗦”,即便是紧紧依偎着母亲也无济于事,因为只有靠着母亲的那一面有些温暖。发怒的狂风没日没夜地在森林中呼啸,像是被一种莫名其妙的严寒逼疯癫了一般,要把森林连根拔除或彻底毁灭。
树木也发出了反抗的怒吼,竭尽全力抗击着狂风的攻击。你可以听到树木痛苦的呻吟声,粗壮树枝咔嚓咔嚓的叹息声。你还可以听见伤痕累累、残断的躯干发出的生命最后的呼喊声。但这样的呼喊声太微弱了,因为得势的狂风更加肆无忌惮,呼啸声淹没了一切别的声音。
现在斑比终于明白,困境和饥荒来临了。他亲眼目睹了暴风雨使整个世界变得面目全非。大树和灌木上一片叶子也没有了,他们毫无遮盖光秃秃地站在那里,凄凉地伸着干巴巴的枝杈。草地上的青草已经枯萎,变得又黑又短,像是被褪了一层毛似的。
斑比的小屋也变得凄惨荒凉,绿色的墙壁已无影无踪,四面灌风,他已无法像过去那样自在地躲在里面睡觉了。
这一天,一只喜鹊飞过草地。忽然,一些个白色、带着凉意的东西飞进她的眼里,越来越多,像是一块白幕出现在眼前。只见一些娇小柔软、晶亮洁白的絮状物在她周围飞舞。
喜鹊停止了前进,转而直直地向上飞行。这显然是徒劳的,那些凉凉的白絮始终存在着,而且不断飘进了她的眼里。喜鹊垂直身体,再向上高飞。
“别费劲啦,朋友。”一只在她上方与她同一方向飞行的乌鸦一面喊着,一面向她飞来。
“别白费劲啦,你不可能飞得比这些薄片更高。这是雪花。”“雪花?”喜鹊惊讶地喊道,一面抗击着雪花。“没错,”乌鸦说道,“现在是冬天了,这是雪花。”“谢谢你,”喜鹊答道,“我五月份才能出窝,我还没有经历过冬天呢。”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慢慢认识的,”乌鸦补充道,“你这是正在认识它。”
“好吧,既然是雪花,那我就坐下歇一会儿。”喜鹊落在一棵桤树枝上,抖抖身子。
乌鸦慢悠悠地飞走了。雪花最初给斑比带来的只是惊喜。当这些白色的“星星”飘然落下的耐候,空中是那么宁静祥和,整个世界焕然一新,一切都变得明亮,甚至光亮起来。
当太阳显现的那一会儿,所有的东西都熠熠闪亮,茫茫雪色中到处发出耀眼的光点和射线,让人神怡心醉。
但是斑比很快便不再为下雪欣喜了,因为食物越来越难寻觅。为了使一小块干枯的草地露出来,他不得不使出很大的力气将积雪刨开。冰冻的雪壳划破了他的腿,他非常害怕还会划破他的脚。戈博的脚已经受了伤。当然,他太虚弱了,他的母亲很替他担忧。
他们现在几乎总在一起,关系也比以前近得多。艾娜阿姨始终和她的孩子们在一起。最近,玛莉娜也加入到他们的圈子里来了,她是一只半成年的母鹿。
不过,他们最喜欢和另外一只年老的母鹿艾特拉聊天。她孑然一身,独来独往,对所有的事情都有自己的见解。她经常说:“不,我再不带孩子了,我已受够了。”
调皮的法莉明知故问:“这我可不懂了,你不是说有乐趣吗?”艾特拉太太装作生气的样子说:“但那是糟糕的乐趣,反正我已经受够了。”
大家围坐在一起,聊得非常开心。孩子们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多的事情。
有时甚至有一两个成年公鹿加入到他们的聊天中来。一开始,气氛有些别扭,因为孩子们起先有些羞怯,但这很快就过去了,气氛又变得融洽活跃。
斑比非常敬佩罗奥,他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公鹿。还有年轻英俊的卡鲁斯他也十分喜欢。他们俩都掉了角冠。斑比经常打量他们头上灰色的圆秃顶,同他们头上其他许多美丽的斑点一样,闪着柔和的微光,看起来很高贵。
公鹿自己的故事也是惊心动魄。罗奥的左前腿上有一块厚厚的疤长在皮毛外面,走起路来有点跛。
罗奥常常故意问:“能看出我是瘸子吗?”大家都争着说一点也看不出来。他就想听别人这么说。
事实也的确如此,别人不大容易看出他的腿有什么毛病。罗奥说道:“是的,那次我可是死里逃生。”他讲述了当时“他”怎样向他袭击并开火,击中了他腿上的这个地方。那真是钻心地疼啊!别大惊小怪,他的骨头虽然被打断了,但他没有惊慌失措,站起来就跑,就靠着三条腿,不停地跑呀跑,因为他感觉到后面一直有人在追他。他一刻不停地跑着,直到夜幕降临,才停下来歇了口气。但第二天一大早他便起身继续前进,直到到了一个他觉得安全的地方才停下来。他自己处理了伤口,便独自悄悄隐藏起来,等着伤口愈合。等过了些时候,他重新出现在大家面前并成了英雄。虽然跛了一条腿,但几乎看不出来。
现在,大家经常长时间坐在一起,讲述着各种各样的故事,让斑比听到了许多关于“他”的事情。谈论“他”看起来有多可怕,尤其是那苍白无毛的脸孔是多么恐怖。
斑比知道这一点,他有过经历。他们还谈论“他”带来的气味,斑比这时也想说话,可又怕大人说话时插嘴会显得没有教养。他们说,“他”的气味虽然千变万化,但还是可以马上识别出来。因为那种气味总是特别刺激、神秘莫测和令人恐惧。他们谈到,“他”只用两条腿走路,还谈到“他”两只手中的神奇武器。他们中有几个鹿不太明白“手”究竟是什么。
艾特拉太太认为这很好解释,她说:“我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松鼠说话的时候,动作和‘他’完全一样,而且任何一只小松鼠都会这种动作。”说完,她轻蔑地转过头去。
“啊哈!”大家怪声怪气地喊道,想以此让艾特拉太太明白,那根本不是一回事。
但艾特拉太太仍不服气。“那鹰怎么样?”她大声喊道,“鹰,还有猫头鹰!他们可只有两条腿。如果他们要抓什么,就只靠一条腿站着,用另一条腿去抓。这个动作要难得多,‘他’肯定不会。”艾特拉太太特别反感大家敬佩“他”的口气,她从心底里仇恨“他”。
“‘他’叫我恶心。”她坚持自己的观点。没有人反驳她,因为谁也不觉得“他”可爱。然而在谈到“他”不仅有两只手,而且还有第三只手的时候,大家又开始争论起来了。“又是老调重弹,”艾特拉太太断然说道,“我根本不相信他有三只手。”
这时罗奥插嘴道:“那么,‘他’拿什么打坏了我的这条腿?你给我说说。”
“这是你自己的事。朋友,我的腿可是好好的。”艾娜阿姨说:“我这一辈子见过的事情也不少了。我想,大伙说得可能对,‘他’有第三只手。”年轻的卡鲁斯客气地补充道:“我同意你的观点。我和一只乌鸦是好朋友……”说到这儿,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停顿下来,看着大家,好像怕被嘲笑。
当他看到大家认真听他说话,便往下说道:“那只乌鸦受过非同一般的教育,这一点我必须强调,她的知识丰富得让人吃惊……她告诉我,‘他’确实有三只手,但时有时无。那第三只手非常恶毒,它不像另外的两只手是长出来的,而是挂在肩上。乌鸦说,她十分清楚‘他’家族里谁危险,谁不危险。如果来的‘他’没有第三只手,那他就不危险。”
艾特拉太太笑道:“你的乌鸦朋友是个蠢货。亲爱的卡鲁斯,你把我的话告诉她,她要是真的像她自己想象的一样聪明,她就应该知道‘他’永远是危险的,永远!”
大家听了她的话,纷纷表示反对。斑比的母亲说:“他们中间确实有些‘他’根本不危险,你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艾特拉太太反问道:“是吗?那你见了‘他们’别跑,等‘他们’过来问个好。”
斑比的母亲语气和缓地反驳道:“我当然不会傻站在那里,我可要跑了。”
法莉这时猛地大声冒了一句:“你只能跑!”大家都笑了。
当大家重新继续第三只手的话题后,一个个脸色又变得严肃起来。渐渐地,恐惧感来到他们中间,因为无论怎么样,不管是第三只手还是其他什么东西,都是一样可怕,不可理解。
他们中的大多数只是从别人的故事里了解它,只有少数亲眼见过:
“他”站在那里,远远地一动不动,谁也说不清“他”在做什么,怎么做的,一下子就发出炸雷声,一团火焰喷出,远远地就有动物胸膛开花,倒地而亡。
说到这里,大家不寒而栗地蜷起身子,像是感到有一个阴森森的力量神秘地在他们的上方。
尽管如此,他们仍继续贪婪地听着这些充满血腥、痛苦和恐怖的故事,他们不知疲倦地接受着所听到的一切,不管是明显杜撰的故事还是源自祖辈、甚至上祖辈的奇闻轶事。他们从每一个故事中不自觉地寻找减轻或摆脱这个神秘力量的办法和途径。
“究竟是怎么弄的?”年轻的卡鲁斯用低沉的语调问道,“隔着那么远‘他’就能把别人击倒。”
“那位聪明的乌鸦没告诉你吗?”艾特拉太太讥讽道。“没有,”卡鲁斯笑了,“她说虽然见过好多次,但是,又谁也说不清。”
罗奥这时加了一句:“‘他’还能把乌鸦从树上打下来。”艾娜阿姨补充道:“‘他’也能把空中飞着的山鸡打下来。”斑比的母亲说:“我的祖母告诉我,那是‘他’把手投出去了。”“是吗?”艾特拉太太问道,“那么为什么会发出吓人的雷声呢?”斑比的母亲解释道:“当‘他’把手从身体上甩出去的时候,会冒出火光,像打雷一样发出声响,‘他’的体内全是火。”
“对不起,”罗奥说道,“你说‘他’的体内全是火,是正确的,但关于手的说法是错的。一只手是弄不出这种伤口的。你自己可以亲眼看看,这倒更像是‘他’用牙齿咬的,这样很多事情就好解释了,都是被‘他’咬死的。”
卡鲁斯深深叹了口气:“难道‘他’永远不会停止追杀我们吗?”这时玛莉娜说:“你的意思是,有一天‘他’会走到我们中间,像我们一样温和,和我们一起玩,我们彼此成为朋友?”艾特拉太太大笑道:“让‘他’该去哪儿去哪儿吧,好让我们清静点儿。”
艾娜阿姨反对道:“你不该如此说话。”“为什么不该?”艾特拉太太厉声笑道,“我就看不出这种可能。朋友?自从我们记事以来,只知道‘他’在猎杀我们、我们的姐妹、兄弟和父母!自从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他’就不让我们安生,我们在哪里也跳不出‘他们’的追杀……和‘他们’成为朋友?真是愚蠢透顶!”
玛莉娜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平静地望着大家:“成为朋友绝不是件蠢事,我们一定会成为朋友。”
艾特拉太太转过身:“我还是去找点吃的吧。”说完便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