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乱狭窄的巷子内,两位名流天下的老者,正在雨中漫步。麻布黑衣负手在前,青色儒杉拢袖尾随。他们的身后,跟着位战战兢兢的撑伞汉子。汉子的背后,背着把长刀,他行走急慢,又怕听见两人言语,又怕跟丢二人。到底是老神仙闲聊,我刘铜马遭殃啊!
不知想起什么,刘铜马急忙收起雨伞,心中暗道:“还好老子机灵,就这两老不死的都在淋雨,我若是撑着伞,岂不吃饱了找事乎?”
当然,刘铜马的一举一动,在两位老者心中无足轻重,哪怕是他提刀追了上来,也无事。借他上百个狗胆,他也不敢砍。
王鸾士低头问道:“敢问王爷,臣有一事不知。”
李赟没有停下脚步,随口说道:“我早已不是王爷,你尽管问便是。”
“臣想知道,何为我辈,何为尔辈。”
李赟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前形。见前方已是小巷尽头,他走到身旁一户人家大门前,轻敲大门。片刻后,房门微开,屋内走出一位年轻的盘发妇人。
妇人见着眼前老汉,急忙大开房门,对老者施了一个万福,说道:“爹,您今天怎么来了,外面雨大,您快些进来坐坐。”李赟前脚刚进门,妇人就对屋内喊道:“毛娃儿,快点出来,爷爷来了。”
话音刚落,屋内就冲出一位青衣孩童,孩童看着十岁左右,冲出时,手上还拿着一卷竹简。见着李赟,孩童隔着老远就高高跃起,在空中一把搂住李赟,他坏笑问道:“咋了臭老头,终于是想起我了?我可告诉你,如今我那学问可忒大了,你今个肯定是问不住我的。”
李赟笑着仰手,在孩童脑袋上狠狠地敲了几个板栗,“小混蛋,每次都这么跳,你以为你还是三四年前啊?也不怕闪着我的老腰,到时候我家婆娘,你帮我养啊?”
孩童急忙跳下来,装模作样的用手持拳捂嘴干咳几声,他抬眼看去,老头身后还有两人,难道是今个家里还来客人了?于是他故作老练的说道:“那是那是,我韩剢笏怎么说也是个大人了,但老头你今天干的可就有些不地道咯,这客人都来家门口了,你还站在这里拦着,岂不有辱礼节?”
妇人便是老夫妇认得干女儿,这孩童便是那位干孙子。此时妇人见自家儿子如此言语,揪起他的耳朵就是一顿乱甩,韩剢笏也不哭喊,边顺着动作摇摆,边对自家娘亲说道:“娘啊,今天都来客人了,你就不能给我这个顶梁柱些许薄面?再者说了,前些日子还与你讲了不少圣人教诲,怎的这么快就不记得了?”
见这套没糊住娘亲,韩剢笏开始哭喊,“哎哟,我的娘耶,这家没法呆了,娘打娘骂就算了,这家中爷爷在旁边看着,也不出手帮忙,说好的桃园结义,义结金兰呢?你这老头,我回去一定要到奶奶那里,告你刁状!”
李赟平淡道:“行了兰儿,去帮爹爹沏壶茶。”说完,他从胸口拿出一包由油纸包裹的茶叶,递给妇人后,他领着王鸾士走近屋内。
雨天屋内有些昏暗,入内后,见大厅正中间摆放着一张方桌,在方桌四面,还整齐摆放着四条板凳。而墙角处,则净是些杂物。
两人落座后,李赟上位,王鸾士坐其对面。韩剢笏脚步轻慢,从自己房间内拿出一盏点点星火的油灯。放在桌上后,他也找个凳子端正落座。上位自己坐不得,偏位总可以吧?
乎见屋外还有一人,他看了看自家爷爷,后者点点头。韩剢笏跳下长凳,走出大门后,也不顾雨水,对着刘铜马鞠礼说道:“这位兄台,既已到家门,何不进屋避避风雨,喝口热茶。”
刘铜马看了看屋内,见两人都不言语,便壮着胆子,撒腿就跑。他心中还暗道:“我刘铜马果真不愧为锈啊。”
雨中留下韩剢笏挠头纳闷,这人也是着实有些奇怪,难道这就是老头所说的杀气?不应该啊,前些日子才装着胆,用弹弓打死了一只癞蛤蟆,这就已经练就出一身杀气了?我果真奇才。
韩剢笏回到屋内时,两位老者已经开始喝起了茶。王鸾士抿茶时,先是一惊,后摇头而笑道:“这茶才是真的喝一次,少一次呀。”
李赟说道:“你喜欢剩下的就送你了。”
王鸾士见韩剢笏重新端正坐回板凳,微笑问道:“敢问这位小先生,所学为何啊?”
韩剢笏闻言微微一顿,急忙站起身退后两步,对王鸾士执学生礼,恭敬说道:“学生所学皮毛,不足先生挂齿。”
王鸾士微微揪起一丝胡须,含笑说道:“不必如此多礼,你是主人家,突来家中躲雨,该是我失礼了才是。”
他笑着从袖中拿出一枚玉扳指,扳指内无瑕疵,晶莹剔透。他拿着扳指,笑着在韩剢笏面前晃了晃,说道:“小先生,若是喜欢,我与你结个善缘如何?”
韩剢笏急忙摆手拒绝,不等他开口,李赟看着王鸾士,说了句韩剢笏听不懂的话。
这时,那位唤作兰儿的妇人叫道:“毛娃儿,快来帮娘亲穿个针,你那个裤子我帮你补补。”
孩童走后,王鸾士问道:“王爷这茶,可是四十年前带出宫的那一盒?”
正在喝茶的李赟,微微点头。
王鸾士也不说话,那年先帝还在,大顺未乱,皇族依旧和睦。那年岭南道正好进贡了些普洱茶,先帝给诸皇子每人赏赐了一盒,唯独大皇子没有。那夜先帝诏大皇子进养心殿,问大皇子可知为何他没有。大皇子答不知,而先帝笑言,“好东西拿来赏,比自己用要好。熟悉的人是不用打理关系的,而陌生的,才要倍加关切。”
次年,先帝退位,七子中,大皇子继位,二皇子封矩王,三皇子封襄王,其余的都是封个有名无实的王爷,拿着朝廷俸禄,过着舒坦日子。
封王次夜,二皇子骑着匹劣马,换上了破烂麻衣,只带了一盒先帝生前赏赐的普洱茶离开。有人说他厌倦了帝王家,去了姑姥山。有人说他被大皇子杀害,死于家中偏房。有人说他算来算去,算死了自己。
两人沉默许久,王鸾士在次开口问道:“敢问王爷,那夜到底算到了什么?”
李赟抬头看着他,似问非问道:“难道你不知道?这天下还有什么事,是你王家不知道的。”
屋内在次安静下来,李赟看着屋外说道:“走吧,这么多年了,你应该知道我做的选择,从来不会改变。就像是当年,人人皆传是我害了大顺,愧对先祖,可真相呢?”他拿起茶壶,把剩余的茶水全部洒落在地,“我为大顺做了一辈子对错事,害了兄长,害了师门,害了天下。而他们呢?呵呵,不过是霍乱之源,直至今日,依旧不觉得自己有错。”
他把茶壶放回原位,认真说道: “这天下,该洗洗了。”
王鸾士不在多言,起身离开。到达门外时,他转身对着屋内深深一鞠,“这一礼,拜会了”说完,再次转身离开,渐渐在雨水中消失。没走多大一会,他就碰到了在一家屋檐下躲雨的刘铜马。
刘铜马见其正淋雨而行,快步走到他身后,为其撑开雨伞。王鸾士摇摇头,嘴里喃喃道:“不该如此啊!真的不该如此啊!”
其实先后之事,他怎会不知。当年矩王走前的一个晚上,在家中花园内静坐了一宿。后为世人留了半句话,“黔中无驴”。这话不难理解,简单些就是黔中道没有驴子。而那后半段,若是他没有猜错的话。则是,“因之有虎”。
但当时世道还算太平,自然也没人想着矩王这段“鸡助”的闲话。可如今不一样了,乱世初起,便有人回想起二皇子当年言语,而这三四十年间,矩王的阴阳学术也开始响彻神州,越来越多人坚信,这句话是真的。
若虎为虎将,则是提醒他们,黔中有虎将,可以寻之保国。可若是只,难以驯服的烈虎呢?龙虎相争,必有一伤啊!
那些世家们,绝对不允许这类事情发生,不管是家虎或是野虎,都得死。于是他们开始搅动大局,使黔中道破烂不堪,他们想要扼杀,那还在摇篮中的幼虎。或者,扶虎!
当然,琅琊王家是个例外,他看的不止那么片面,从先前矩王的所作所为,到今日他的表现,他想做的,极有可能就是大洗牌。至于那虎,可能就是大洗牌后的收官。或者是为了避免,大洗牌时的意外。
可他经过细细琢磨,发现这根本不是简单的洗牌,矩王想做的也不只是消灭各大世家,让大顺重新掌握天下。
先前的扳指,其实就是最大的让步,江南之富的范家,以及整个江南士子的支持。但矩王拒绝了,很彻底的那种。
王鸾士着实想不明白,他推开刘铜马的雨伞,在雨中喃喃道:“不懂啊不懂啊,二皇子,臣真的不懂啊。”
“难道是焚.....”话到嘴边,他又憋了回去,“应该不会。”
而六年前,矩王的先生,也就是阴阳家上代大夫子,在死前曾推算出一段谶言。此时凡谶言涉及的人,除了李隆基,几乎都在铁马军中。说的更直白些,要么杀绝,要么留以己用。但眼下大顺形式并不好,所以后者,也成为了一种选择,也算是有备无患。
至于年初那位老道所说的“两虎”,也已传遍大江南北,这让各世家更加坚信,这虎可用,而他们的目标,则盯上了那只弱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