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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瞧这些“愚夫愚妇”

——读赵文辉小小说集《豫北乡下》

董明

我是正宗的乡下人。

老家屋子有高高的台阶,台阶下面是菜地,菜地的篱笆隔开了一片场地,场地边一个石碾,只剩半边沿儿,破败在那里。小时候,我总在那里爬上爬下。石碾边杂草丛生,石碾上凹下去的地方偶尔有积水和青苔。

这风景多年来反复在我的牵挂里,隐约着一种僻远的倥偬,蕴着凄清的闲适,成了不能忘怀的记忆。

翻开赵文辉的《豫北乡下》第一部分,赫然一幅插图,我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老家的石碾怎么到了这里?荒草除净,老人倚坐,准备干什么?

于是几十年的城市生活,被童年的乡下淹没,张木匠、王铁嘴、三菊们,纷至沓来。

老家的婚丧嫁娶,也有响器班招摇过来,可巧的是我们那里也有个铁嘴,会拉胡琴的,是村里一个倒插门女婿,平时死老实,除了干活儿,什么都不会。但一到响器班有活儿,全听他一张嘴,顺口溜(也就是所谓“打油诗”)一把一把地扯出来。挣点钱,全交给丈母娘。可丈母娘一生气,就叫他“滚”啦“爬”啦的,但他却总是一边自责,一边死心塌地地受着气,正和赵文辉写的王铁嘴一样。

我们那里,婚宴酒席要摆三天。我哥结婚时,小小的我就帮忙跑前跑后收拾碗筷。每天每顿的酒席上都是完整的鱼盘,一点也没有吃,收到厨-房里,下一顿再端出来。直到最后一顿,我去收拾碗筷,发现鱼没有了,奇怪地问大人。才明白,因为鱼太贵,也难买,所以,前两天摆上的是没有做熟的生鱼,最后这一顿才做熟了——我们家是条件比较好的,是真的鱼。而往往有些拮据的人家,是借的木头雕刻的鱼,一直到最后也不能吃的。

现在读《借鱼》,我就想起这件事。虽然我早就知道这样的事,赵文辉也写了这样的事,我还是不明白:没有鱼就是这么大的事吗?也无非是“年年有余”的‘‘余”和“鱼”同音吧!乡下人自有他们以为神圣的传统。

明知道《筑巢》不是写鸟雀生态的文章,还是止不住地想起我家的屋梁上每年都有燕子来筑巢,想起我和弟弟们拿着长长的竹竿捅掉燕子窝,惹得燕子们飞来飞去地叫,然后被大人知道了,我或者哪个弟弟被臭骂一顿或痛打一顿——我其实并不认识赵文辉其人,但读他的这些小说,就觉得他就是我小时候的一个玩伴,曾经一起掏过鸟窝,打过架,相互在对方的父母面前告过状的。

《九月授衣》,像《诗经》旦的题目,古老,但现实。读到春花的那点儿小心眼,不禁不屑于她的针线手艺,得意于自己的女红。我们村姑娘出嫁是必须得有姑娘亲手绣的门帘、窗帘、枕套等东西的,出嫁那天,挂在迎亲队伍的前面,一路招摇着,供人们品评。小小的我就经常被请去帮忙赶嫁妆,绣花、做鞋、裁剪衣服,都很拿手的。但我们乡村里,像春花那样的姑娘多了去了。

除了春花,还有张木匠、七能人、胜利、老面……粗俗的人,自有其人性的风味。

老家的生活,似一幅久旧的油画,挂在朽黑的老屋中,没有映衬,也不能相传。有了赵文辉,我仍可以在都市建筑物封闭的空间,借《豫北乡下》,与久违了的乡村做一次亲近,哪怕是一次间接的肤浅的亲近。当许多文学作品着意于刻画豪华都市的精致生活又大喊“回归自然”时,赵文辉注目于乡村‘‘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平淡简朴,这对人生是有启发作用的;当宝马香车总统套房里上演英雄美人的故事且嚷嚷“回归人生”时,赵文辉指点你看憨厚质朴单纯甚至促狭狡黠的乡下汉子与村姑,这对人生是有觉醒作用的;当皇帝与格格或武林侠侣在屏幕上翻天覆地时,赵文辉裸露给你人性的本色自然的血脉根源,这对人生是有观照作用的。读《豫北乡下》的这些短文,如嚼草根,弥淡弥旨;如玩鼎器,愈朴愈真,正像袁宏道说的“如水中之味,光中之花,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惟会心者知之”。

我有一个同学,武汉大学毕业,学高能物理的,出家了。任家人好友磨破了嘴皮子地劝说,他仍义无反顾,指点着:“瞧这些愚夫愚妇……”

当时我讪讪地缩回他并不想也压根儿没有握的手,满面羞惭。

现在,读《豫北乡下》,看这些“愚夫愚妇”们生活得有滋有味,不禁庆幸自己身在红尘。试想想:“明师傅”天天给你留着门,寒冷的冬夜,“躺进洁白干净的被窝里”,做四平八稳的“愚夫愚妇”,多么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