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人的毡帐,以柳木为骨,织成锅盖状,顶开天窗,四周用毛皮制成的毡布围上,可御风寒。
李靖进了毡帐,那狐氅姑娘拉下厚厚的帘子。凭借天窗射下的光线,李靖见帐间有一毛皮炕,炕上置一小案,案后端坐一位雍容华贵的女子。
这女子大概三十来岁,满头珠玉,柳眉凤目,肤若凝脂,目蓄寒霜,自有一股威严。
“这位先生,是你在外头卖江南织锦?”女子说汉话,声音刚劲有力,似乎不是从一个柔弱的躯体里发出来的。
“正是。”李靖将夜明珠和织锦取出,交给狐氅姑娘。
坐着的女子接过,看了半晌,才道:“此珠出自西域,此锦出自江都。先生将这稀罕之物带到这苦寒之地,恐怕无人识货吧?”
李靖躬身道:“公主殿下既然识得,臣当分文不取,献与殿下。”
“你知道我是谁?”那女子没有否认。
“公主殿下万金之躯,气度非凡,微臣再愚钝,也知道臣的障眼法瞒不过殿下。”李靖欠身道。
“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子果然就是义成公主。
“微臣三原县令李靖。”
“来此何干?”
“微臣冒死前来,恳求公主相救皇上。”李靖说着话,抬眼看了看四周,确定毡帐内只有公主主仆二人。
“你不用担心,这里很安全,也很秘密。”义成公主道,“你一个小小县令,有此忠心,倒也不易。坐下说话吧。”
李靖谢过坐下。当他的目光与公主相接时,分明感到一种刺骨的寒意。
看来,一个汉家的公主,远嫁大漠,日子并不好过。
“皇上被可汗围困雁门,我也知道了。不过,有些事情,皇上也有欠妥之处,惹恼了可汗。仅凭我苦苦哀求,就算可汗心生恻隐,将士们也不会答应。”义成公主幽幽一叹,“做草原上的可汗,并不比大隋皇帝轻松。”
“臣有一计,可使始毕可汗退兵。”李靖道,“殿下可派心腹之人,称北方部落正趁可汗征讨大隋之际,秘密联络,公然哗变,欲乘机吞并大片草原,若可汗不速速回军,恐怕会腹背受敌。”
义成公主想了想说:“你这个主意倒也不错。不过,如果可汗回来后发现北方根本没有反叛,是我为救皇上撒的弥天大谎,我还有命在吗?”
“殿下不必忧虑。”李靖道,“待可汗回营,非但不会责怪殿下,反而会大加奖赏。”
“这是为何?”义成公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因为北方诸部,真的叛变了,只是被公主及早发现,见可汗大军撤回,又纷纷表示愿出兵襄助可汗征伐大隋。”李靖压低了声音。
“请李县令直言吧。”义成公主越听越糊涂。
“北方诸部,向来对可汗有不臣之心。但这些部落首领,慑于可汗天威,不敢轻动。若是殿下派心腹之人,快马前去游说这些部落的首领,告知他们,可汗正在雁门与大隋数十万大军决战,他们一定会认为是伺机进攻的好时机。”
“大胆!你想让我出卖可汗?”义成公主陡然站起,厉声喝道。
“殿下息怒。”李靖平静地说,“一方是殿下的兄长,一方是殿下的夫君,手心手背都是肉,如何区处,全是公主一念之间。”
良久,义成公主又坐下。
空气近乎凝滞。
李靖见她在思索,又道:“殿下,请想一想,此次始毕可汗出征,已大显突厥军威,一日之内尽下雁门三十九城,天下震动。但倘若始毕可汗真的把皇上杀了,那他就会成为大隋子民的公敌,会遭到大隋各路勤王兵马的报复。真到了那个时候,北方诸部不用公主派人联络,也会趁机举事,对可汗有弊无利。有道是:适可而止。可汗撤回大军,只要皇上周全,各路勤王兵马必然不战自退,天下就会相安无事。”
义成公主想了许久,终于叫道:“思摩,进来吧。”
随着一声“是”,一个右手按着弯刀刀柄的青年武士掀帘而入。
此人大概二十多岁,身长八尺开外,虎背熊腰,络腮胡子,眼如铜铃,目光炯炯有神,令人顿生敬畏。
“思摩,见过李大人。”义成公主道。
那汉子将右手拍向左胸,弯腰行礼。
“这是启民可汗族弟阿史那思摩,突厥汗国第一勇士,不仅通晓汉文,而且懂得兵法,最重要的是为人忠厚,办事得力。” 义成公主向李靖介绍道。原来,义成公主曾是阿史那思摩的“嫂嫂”,续嫁启民可汗之子始毕可汗,但阿史那思摩对她仍然十分敬重。
“臣有今日,全仗可敦爱护。”阿史那思摩向公主行礼,“可敦在臣尚是孩童之时,就花重金请中原大儒教臣诗书礼仪,对臣有再造之恩。”果然是一口流利的汉话。
“李大人,我没在可汗牙帐见你,而是到思摩帐中与你相见,让他亲自护卫,你就放心吧。”又转头对阿史那思摩说:“刚才我们的谈话,你全都听到了?”
“臣愿星夜向可汗禀报北方军情。”阿史那思摩垂首道。
“不急。”义成公主摇摇头,“待我先遣人到北边游说,你再去找可汗报警吧。北方路远,南方路近,迟到二日为好。”
“是。”阿史那思摩应道。
“至于李大人,也不要着急回去。今日你已在集市露面,倘若突然消失,会引起注意。”公主想了想说,“我看,你自行找个旅店住下,明日继续做买卖。这两件东西,你也拿回去吧。”说罢,让侍女拿起珠子和织锦。
“万万不可。”李靖摆摆手,“臣是真心献给公主殿下,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那好,我就收下吧。”义成公主站起身来,“不过,我有一个疑问:李大人满腹良谋,怎么到现在还是个县令?”
“这个……李靖只求能为皇上办差,品秩大小,并不重要。”李靖显得有些尴尬。
“你很快就不再是县令了。”义成公主认真地看着他,“待雁门解围,我会派人送信给皇上,请皇上赏赐你官爵。不过,你要永远记住:效忠大隋,不可有二心。否则,思摩会取你项上人头!”
这句话像寒风一样从李靖心头刮过。
李靖乘着夜色,找了家旅店住下。这一夜睡得十分香甜。
次日起来,他又从包袱里取出一些治病的药材,到集市上变卖。草原最缺药材,因此不到一个时辰,已全部吿罄。
他将褡裢往肩膀上一挂,牵马步行,就近寻了一家小店,要了一碗羊杂汤,一块饼,仔细地吃了起来。
刚吃到一半,就听有人吵嚷。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五大三粗的突厥兵士,牵着一个脸被打烂了的汉人,沿街叫卖。
其时突厥人经常在大隋边境抢掠,始毕可汗对兵士不加节制,任其掠夺财物、人口。凡是军兵抢到的汉人,归为己有,可以自留当奴隶,也可到市上交易变卖,与牲口无异。但由于抢掠入境的人口太多,突厥贵族用不了这么多奴隶,往往有价无市。
李靖怒火中烧。但在异国地界上,只得忍了。他自幼习武,一眼就看出那突厥兵士天生神力,不过如果单挑,一招之内可将其制伏。
再看那个被反剪双手、拴了铁链的汉人,约莫二十来岁,身材倒也挺高,不过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连路都走不动了。由于左脸被打烂了,左眼肿得像个烂桃,无法睁开,但右眼却射出愤怒的光芒。不过凡是落入突厥人手中的汉人就是牲口,越是反抗,皮肉之苦吃得越多。
那兵丁拖着俘虏转了一圈,根本无人问津,气得哇哇直骂。李靖听见有过路的突厥人说,他不该将这汉人打得半死,谁会买这样的废物呢?那兵士无奈,只得将俘虏一扔,蹲在李靖旁边的地上,要了一盘牛肉,一碗马奶酒,大吃起来。那俘虏闻到肉香,睁眼看来,忍不住紧闭干裂的嘴唇,喉结上下滑动,显然是饥渴到了极点。
“这位军爷,你这俘虏卖多少钱?”李靖用突厥话问道。
那兵士看了李靖一眼,见是位汉商,就起身行礼。突厥人恨汉人虚伪,甜言蜜语,耍奸使诈,所以抓到了汉人就当牲口使用,毫不同情。然而可汗有令,对待商人要公平交易,不准抓也不准抢。因为没有这些商人,突厥人的生活就很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