畜人论
说起畜人,我们便会想起那种带有畜相的人,如《西游记》中的猪八戒。
在现实生活中,长相真的如猪八戒的大约很难找到,倘若有,人们也会认定他是怪物,绝不会承认他是人。拉丁美洲作家马尔科斯(GGMargues)的小说《百年孤独》(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描写了布恩蒂那(Buendia)上校家族第六代生下的男婴,竟长出一条猪尾巴,可惜生下来之后不久就被蚂蚁吃掉,否则,长大后也许可算是个畜人。不过,《百年孤独》毕竟是小说,现实中是否真有带猪尾巴的人,也值得怀疑。然而,不管真假有无,人类的聪明子孙,确实喜欢探索人与兽、人与畜的奇妙结合。于是,就有著名的埃及的狮身人面相,有著名的人身猴面的孙悟空,还有《大乘金刚髻珠菩萨修行分经》所说的于人一身中生“无量头面,或马面,象面,猪面、鼠狼面,鱼面”乃至“百足虫面”等等,而且说,狗身人面为怪相,而人身猪面、马面则为佛相。为什么这样,我无法说清。大约也因此,《西游记》中人兽人畜合成物,只有猴相、猪相,而没有狗相。
《聊斋志异》中有许多精彩的故事,那些美丽的女子往往是狐人,常有狐的聪明与伶俐。此外,《聊斋》还有许多描写人性与动物性相通和互变的故事,也非常有趣,如《大鼠》、《义犬》、《豢蛇》、《蛇人》、《狮子》、《鼠戏》、《象》、《阿宝》、《向杲》、《阿纤》、《绿衣女》、《花姑子》、《阿英》等,其中有的是人化为动物,有的则是动物化为人,诸如变成蛇人、蜂人、鼠人等。这类特异人也并非都可怕,以蛇人为例,《聊斋》中《蛇人》篇中的蛇人,就很有人性,正如篇末“异史氏”所说:“蛇,蠢然一物耳,乃恋恋有故人之意。”当然,蛇人也有可怕的,如《花姑子》中的蛇精,身上除了有“膻腥”之外,与人相依时,还会以舌舐人鼻孔,令人“彻脑如刺”,被偎傍之人一旦想逃走,则“身居巨绠之缚”。蛇人有近蛇的特点,鼠人则有近鼠的特点,《阿纤》中的鼠人阿纤父子完全是老鼠化了,他们的家像老鼠的家,堂上迄无几榻,接待客人时,也只有低矮的“足床”、“短足几”,吃的东西则“品味杂陈”。阿纤父亲死时是被“压于败堵”,因为他实在是常居于墙洞之中。可惜蒲松龄没有写到老鼠喜欢用牙齿批判书籍的特点,大约是因为他那个时代的鼠人都不善于大批判。我最感兴趣的是畜人,如犬人,马人等,《彭海秋》中写人化为马,不能说人话而只有马的功能,重新化为人后,则又有马的驯良特点和马的生理特征,以至于“下马粪数枚”。
本文不想细考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外形特征上是否真的出现过蛇人、鼠人、马人等,也不想考证是否真的有狮身人面或人身狮面、人身狗面、人身猪面等异物异人的存在,只是想说,人性与兽性、畜性确实相通,在社会中,精神气质上与兽、畜相似的人,确实不少。本文所说的畜人,就是在精神上带有畜性的人。倘若真的有长似畜样又具有畜精神的形神兼备的人,自然就是更典型的畜人,也自然更符合某美学家“美即典型”的标准。
畜人常常是很可爱的。以猪八戒为例,他长得一副猪相,猪大耳朵,猪大鼻子,猪大肚子,而且性情上也有猪的温顺、简单、驯良。读过《西游记》的人,头一个自然是喜欢孙悟空,第二个恐怕就会喜欢猪八戒。唐僧和沙僧都太乏味,不容易让人爱。当然,玉皇大帝、铁扇公主和其他诸神诸妖,也不会使人喜欢。在取经的万里征途上,猪八戒也是相当辛苦的,打仗时他虽然不是主力,但毕竟是孙悟空的主要帮手,日常生活中打杂的事,他也做得多。如果不是他那么随和有趣,唐僧师徒们一路上肯定要寂寞得多。
然而,猪八戒作为一个畜人,也带有猪这类畜的弱点,这就是好吃和好色,食欲与色欲都太旺盛。《西游记》说他“食肠如壑”,“色胆如天”。第十九回中他自称“色胆如天叫似雷”。首先是太馋,一见到可吃的东西就不要命了,肚子好像无底洞,怎么吃也总是饿呼呼的,而且吃相极坏,常尚未分清食物的精细,拿到手就囫囵吞枣往下咽,人参果是那么珍贵的宝物,孙悟空偷来后分给他一个,他一送到嘴里就立即滑到肚里,连什么味道也不知道。还有一个严重缺点是太好色,见到美女也像见到食物一样,饿饥饥的。他在拜唐僧为师之前,就隐瞒过自己的猪性,在高老庄充当了一回女婿,这实在是坑人的事,几乎毁了一个好端端的良家女子。一半畜半人的怪物,倘若不自私,是不应当骗人而成亲的。参加取经之后,他屡犯错误,看不出装扮成美女的妖精,差点误了取经大业,也是好色的性格在作祟。
有趣的是,古今中外,都把人的好食性与好色喻为猪性。钱鍾书先生《管锥编》第一册《周易正义》中《姤·豕象食色》一则和第二册《太平广记》中的《豕视》一则汇集了中外这一共通点。《豕象食色》中载:盖以豕之象拟示淫欲也。《左传》定公十四年,卫夫人南子与宋朝淫乱,“野人歌之曰:‘既定尔娄猪,盍归吾艾豭?’”;《史记:秦始皇本纪》三十七年十一月望于南海而刻石,文有曰:“防隔内外,禁止淫泆,男女絜诚;夫为寄豭,杀之无罪。”可资参验。寒山诗曰:“世有一等愚……贪淫状若猪”;《太平广记》卷二一六《张璟藏》条引《朝野佥载》云:“准相书:猪视者淫。”俗说由来久矣。古希腊、罗马亦以壮豕、羸豕等词为亵语,与周祈《名义考》卷一○《豭豝》所言“巴”字同义;近世西语称淫秽之事曰“豕行”(Ferkelei,cochonnerie,porcheria)。顾豕不仅象征色欲,亦复象征食欲。封豕、封豨,古之口实,《艺文类聚》卷九四郭璞《封豕赞》所谓:“有物贪婪……荐食无厌”。古罗马哲人言,人具五欲,尤耽食色(libidines in cibos atque in Venerem prodigae),不廉不节,最与驴若豕相同(sunt homini cum sue atque asino communes);分别取驴象色欲,取豕象食欲。可见,吴承恩描述猪八戒嗜好食性两个特点并非杜撰。除食色之外,猪八戒还有一个性格特点,就是比较驯良。他绝不会像孙悟空那样顽皮,胡闹,有自己的见识。在取经的道路上,他基本上是一个驯服工具,从来也没有顶撞过唐僧师父。在孙悟空与唐僧发生争论时,尽管实践最后总是证明孙悟空正确,但老猪总是站在唐僧一边;要说“下级服从上级”,他可以说是一个纪律模范。但是,驯良并不等于老实。驯良者常常是一个很狡猾的家伙,他也是如此,常常在唐僧面前说孙悟空的一点坏话,天生有一套取媚上司的技巧,这一点实在没有孙悟空的可爱。总之,他很像乡村中那些会耍点嘴皮子的不是很本分的农民。
不过,当代的畜人与猪八戒相比,可大大不如老猪可爱。最要紧的一点是猪八戒虽也有点农民式的狡黠,但总的说来还是比较老实,说谎话会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而当代畜人们,则富有心机,不仅不老实,还常常以圣人自居或以革命战士自居。这一点使畜人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大大改观。例如很多当代畜人也好吃好色,食、性之好,如果不太过分,也不必求之太苛;但令人讨厌的是,他们老是装正经,摆革命圣徒之架子。猪八戒对于自己的好吃好色一点也不隐瞒,暴露了弱点之后让人取笑也不生气,这样,尽管食相色相不佳,但还自然。而当代畜人们却总是掩盖自己的本性,还满口大道理,把自己的丑行说成是革命的需要,真叫人受不了。试想,如果猪八戒在高老庄强娶良家妇女之后又当上生产队长或支部书记,而且整天教训年轻人要“存天理、灭人欲”,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年轻人能服气吗?
米兰·昆德拉写了一篇名叫《爱德华与上帝》的小说,其中有一个学校的女书记,也是极好色的畜人。小说一开始就让男主人公爱德华的哥哥对自己的弟弟介绍这个马列主义老太太,说“她像猪似的”,非常好男色,虽已是徐娘半老,却专爱“老牛吃嫩草”,喜欢猎取比她年轻的男人寻欢作乐。可是,她却是一个专做政治教育工作的女书记,“同志,我有件事得跟你谈谈!”这是她的口头禅,而且一谈总是说:“我们应当毫无偏见地教育健康的年轻一代,我们是他们的模范。”当主人公爱德华和一个信教的女教师恋爱时,她也是这样教训他,然而,正是她,把爱德华找到公寓里,然后以革命的名义要爱德华和他做爱。这位女书记,令人恶心的地方不在于她好色好“吃嫩草”,而在于她装出一副革命教师爷的样子,满口马列。女畜人我国也有,《周易正义》注《姤》说:“此女壮甚,淫壮若此,不与之长久。羸豕牝豕也,孚犹矛务,躁也。”昆德拉这篇小说中的女书记正是这样的“淫壮”之人。但是,我国古代的“牝豕”式的女人,绝没有像这位女书记,开口闭口“革命”、“主义”和“奋斗”。这种以革命的名义奸污别人意志的当代畜人,不仅虚伪,而且强奸之后还要人们感激,倘若不接受奸污或奸污后不说感激,仍然要被视为异端异类,这真是令人受不了。试想,如果猪八戒也这样装出一副革命教师爷的样子,也教训一顿高老庄的那位良家女子说,不愿意和我结婚就是不革命就是不为工农兵服务,然后又像饥狼饿虎似地占有这个女子,我们会觉得猪八戒可爱吗?
当代畜人还有一点使人特别不舒服的,是其家畜性有很大的发展,以至完全压倒了人性。猪八戒也有“驯良”这种家畜性,但是,他在驯良之中还有正义感,耻感,而且也有武艺和某种英雄气。当代畜人们则不然,首先,他们讲究把自己当做驯服工具,驯良得太彻底。其次,他们又打出一整套驯良的招牌和理论,如革命螺丝钉精神啊,革命老黄牛精神啊,革命傻子精神啊,独立思考和自由意志即罪恶啊,等等。鲁迅在《略论中国人的脸》中曾讥讽驯良,说中国人如果真消除了兽性,就可能产生两种结果,一是产生人性,一是产生家畜性。“是渐渐净尽而剩了人性的呢,还是不过渐渐成了驯顺?”“倘若剩了‘驯顺’,那么,野牛成为家牛,野猪成为猪,狼成为狗,野性消失了,但只是使牧人喜欢,于本身并无好处。”鲁迅说,这种驯顺得足使牧人喜欢而本身什么也没有的人其实是另一种人,这种人可用一个算式表示:人+家畜性=某一种人我把鲁迅说的“某一种人”,称作畜人。不过鲁迅大约没想到当代畜人能把驯顺理论发展得如此丰富,以致不愿意太驯顺,要做一个有独立人格的人,便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
当代畜人们有了一大套驯良理论,却少了许多本领,文功武功均不断退化,所以显得很乏味和没有力量。他们也喜欢用猪八戒那种武器——耙,但已无猪八戒的精彩功夫,只是在敌手身上乱耙乱抓乱批,毫无战法。更糟的是,他们的主要武器已经由耙变成嘴巴,战斗时总是扬起湿漉漉的、脏兮兮的长嘴巴在对手身上乱拱、乱涂,甚至乱咬。对阵时,完全靠沾在嘴巴上的屎。他们的战斗性,其实就是往对手身上冲,一味要把对手弄脏。他们不在乎手段的卑劣,只要搞脏搞臭对手,就是胜利。他们把这种战术叫做“抹黑术”和“搞臭术”。这种策略在“文化大革命”中盛行了好一阵,近两年来又复兴了。复兴后的畜人们,嘴巴上的屎不但更脏,而且还带着血腥味。
我不喜欢这种抹黑术和搞臭术,还有一个原因,是畜人们尽管在使用这手段时,表面上气势汹汹,很有一点猛兽样,但完全没有兽的气魄,只要一发出声音,就让人知道这不是龙吟,不是虎啸,连狼嚎也不是,完全是畜鸣。一团吁吁吁的噪音,令人莫名其妙。更使人失望的是,即便这点作畜鸣的汹汹状,也不是靠自己的力量,而是仰仗具有兽性的主子的“支持”,只有在主子旗号下才敢冲锋,因此,骨子里还是绝对的驯良。一旦主子生病或摔断了腿,他们就慌了手脚,又是吁吁吁的一团噪音。
对于这种畜人,最好是回避,不和他们扭打。如果和老虎打仗,如武松那样,不管输赢,总还是一种壮观,一看就令人神往。而如果和畜人扭打,则无论胜败,都不美观,不仅会弄得一身脏,而且还会使观者气丧。不过,回避毕竟是消极的,倘若有真英雄出世,或有神道之力,也可以驾驭这种畜人的。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的开篇第一则,讲的就是降服一人畜的故事。说的虽是人畜而不是畜人,但精神相通,可资借鉴。故事云:“其里有人畜一猪,见邻叟辄瞋目狂吼,奔突欲噬,见他人则否。邻叟初甚怒之,欲买而啖其肉,既而憬然醒曰:此殆佛经所谓夙冤耶,世无不可解之冤。乃以善价赎得,送佛寺为长生猪。后再见之,弭耳昵就,非复曩态矣。”这只特别的人猪,对他人表现出家畜性,唯对邻叟表现出兽性,而邻叟则以佛性治之。纪晓岚对此发议论说:“至人骑猛虎,驭之犹骐骥,岂伊本驯良,道力消其鸷。”在纪晓岚看来,畜类时而驯良时而凶猛,这并不重要。说他们驯良,那也只是对一部分人;说他们凶猛,也是对一部分人。关键是对于这种势利的人畜(畜人也相通)要有一种道力来制服它们。这种办法,比起我主张的消极的“避免与之扭打”,自然是积极得多。但是,像我这种没有道力的人,对付畜人就很难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