俭人,也就是悭吝人,吝啬人。这是一种节俭过度而性格变态的人。
陈文烛所撰《天中记》,搜集了许多俭人的故事。这些俭人们均爱钱如命,爱财如命,爱物如命,吝啬得非常“古怪”,并形成一种不可救药的癖性,所以,俭人也被称为“钱癖”、“财癖”、“物癖”。这种人虽拥有家财万贯,但其生活如同乞丐,常常因惜财而自我折磨以至饿死。其中有一则故事,是写汉代有个老人,一直无子,但家极富有,可惜性吝啬,他侵晨而起,侵夜而息,营理产业,聚敛不厌,但总是“不敢自用”,舍不得花一文钱。他生平做了一件大事,就是偶尔有一乞丐来求他救济,他实在推诿不掉,不得不入内取出十文钱,一面走一面看着手中的钱,走一步减一文,走到门口,只剩下五文钱,最后他下了狠心,才闭起眼睛,“闭目以授乞者”,然后又对乞者千叮咛万嘱咐:我倾家而给你这些钱,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最后,这个老富人竟饿死而终。死后他的财产被“没入内帑”。俭人不仅爱财如命,而且觉得“财大于命”,因此要他几分钱,就像割他身上的几两肉,以至使他如同赴汤蹈火。所以他给人几分钱时,便闭起眼睛,自己不忍目睹。
使我想不到的是,唐代的著名诗人韦庄也是一个俭人。《朝野佥载》中说:韦庄颇读书,数米而炊,秤薪而爨,炙少一而觉之。一子八岁而卒,妻敛以时服,庄剥取,以故席裹尸。殡讫,擎其席而归。其忆念也,呜咽不自胜,惟悭吝耳。(引自《天中记下》第廿八卷)韦庄爱惜钱物胜于爱惜亲子。儿子死了,他竟然舍不得给儿子的遗体一件衣服一条草席。可见,吝啬性会使人变态到什么地步。
韦庄如此吝啬,是我想不到的。这大约是因为我过去看到的文学作品,知道作家是比较鄙视俭人的。
中外作家笔下都有这种人,最著名的是法国喜剧作家莫里哀(Moliere)笔下的“悭吝人”,巴尔扎克笔下的葛兰台。这些爱钱如命的人,是作家很不喜欢的人,甚至很鄙视的人,他们着实被作家狠狠地挖苦嘲讽了一顿,以俭名远扬千秋。
本文不想谈外国的俭人,倒想说说中国的俭人。人性的弱点、性格的弱点确实有普遍性,无论哪一民族,都有很古怪的俭人,都有爱钱比爱自己的生命更甚的人,而且俭性浸入骨髓,至死也不悔悟。
《儒林外史》里的严监生(严致和),就是一个至死本性不移的俭人。他家私豪富,足有十多万银子,可是一生胆小守钱,一事无成。他临死时,喉咙里的痰响得一进一出,一声不到一声的,但总不肯断气,还把手从被单里挚出来,伸着两个指头,几个侄子和一些家人,不知道什么意思,都忙着乱问。大侄子上前问:“二叔,你莫不是还有两个亲人不曾见面?”他把头摇了两三摇;二侄子走上前来问道:“二叔,莫不是还有两笔银子在那里,不曾吩咐明白?”他把两眼睁得溜圆,又把头狠狠摇了几摇,而把两个手指越发掐得紧了;接着,他的奶妈又插口道:“老爷,想是因两位舅爷不在眼前,故此记念。”严监生听了这话,把眼闭着摇头,那手只是指着不动。后来,还是他的妻子赵氏了解他的心思,她揩了揩眼泪,分开众人,走近前去说一声,“爷,只有我晓得你的心事。你是为那灯盏里点的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说罢,她忙走去挑掉一茎,此时,严监生才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断了气。严监生生性节俭,直到死神已等在他的身边,他马上就要离开人世间,最牵挂的还是眼前灯盏里多用了一茎灯草,实属“浪费钱财”,多费一茎灯草,使他死不瞑目,可见,人的俭性,常常是根深蒂固,连很有力量的死神也拔不掉。
在中国,像严监生这种人很不少。为了一点像灯草轻的小钱财,常常不顾面子,不顾感情,不顾大义甚至不顾生命,一茎灯草似的钱财,竟重于一切,高于一切,这种人真是可笑又可怜。
《阅微草堂笔记》中还记载了一个被举为孝廉的俭人,也是俭性压倒一切,以至压倒其立身之本——孝:一孝廉颇善储蓄,而性啬。其妹家至贫,时逼除夕,炊烟不举,冒风雪徒步数十里,乞贷三五金,期明春以其夫馆谷偿;坚以窘辞。其母涕泣助请,辞如故。母脱簪珥付之去,孝廉如弗闻也。(卷十·如是我闻四)这个孝的模范变成反孝道的俭人故事,有意思的地方是说“啬”可以毁掉最基本的人性,可以改变人的各种关系,以至使人六亲不认,丧失天良。它说明不可救药的俭性,会导致人类掉入一种很冷酷又很黑暗的陷阱。
因为“悭吝”令人讨厌,因此也就有破悭的故事。传说元代,有一个幻术高明的外国道人,着意要和一个巨富而性悭的人开点玩笑。有一天,他到这位悭吝人家中,发现这个人对家中的好马异常珍爱,系在柱下,不断玩赏。这位道人便使用幻术,让马突然消失,悭吝人非常着急而四处寻找,第二天发现马就在一个五升瓮中,但这瓮无法打破,他只好求助道人。道人说,只要你花些钱准备好一百人的饭菜以周济穷人,马自然就会回到你家的柱下。悭吝人只好忍痛“作百人厨”,作毕后马果然返回原处。又一天,悭吝人的父母忽然不见,举家惶恐,四处寻找后发现父母就在一个泽壶中,只好又求道人,道人说,这回你得准备可供一千人吃的东西,以周济穷人。悭吝人只好又忍痛破财,照办一千人的饭菜,然后,其父母果然又自在床上。个故事告诉人们,悭吝人的俭性已病入膏肓,除了用幻术,已无法从他们手中取出一点钱财以救济社会。
但是,在中国,也许因为太贫穷,俭德一直被认为是美德。中国比较穷,讲究一点节俭,本来也无可非议,但是,节俭一过分,就从俭变成“啬”,俭与啬几乎划不清界限。由于俭被视为美德,就带给许多中国人一种很不好的精神性格,即消极保守而缺乏进取和探险的性格,甚至缺乏同情心和援助他人的性格。关于这一点,谭嗣同曾很尖锐地指出过,对中国人的“崇俭”极为不满。他的《仁学》第二十节里,对“佥人”批评得毫不留情。他认为“佥人”简直是天下之大罪人,他说:“若夫力足以杀尽地球含生之类,胥天地鬼神以沦陷于不仁,而卒无一人能少知其非者,则曰‘俭’。俭,从人,佥声;凡俭皆佥人也。”
谭嗣同给“佥人”列了许多罪状,其中最重要的有两条:
一、导致流通的停滞,遏制生民之大命,使钱财不能再生产,“以其尚储九千”于“无用武之地也”。
二、不仁:“坐视羸瘠盈沟壑,饿殍蔽道路,一无所动于中,而独室家子孙之为计。天下且翕然归之曰:俭者美德也。”意思是说,一俭,便只顾自己的钱财而不顾他人的死活,俭人总是见死不救的冷酷之人。更有甚者,就是有些俭人为了守住财富,不去生产,而靠放高利贷,“以剥削贫民为务”,结果一乡财富皆为他们所并吞,“遂不得不供其奴役而入租税于一家”,这样,“愈俭则愈陋,民智不兴,物产凋窳,所兴皆窭人也”。所谓“窭人”,就是穷人。俭人自己占有财富,却制造大量“窭人”,这是谭嗣同的一个发现,所以,他对“俭人”极为反感,说俭人乃是德之贼,“言俭者,龌龊之昏心,禽道也”。把俭人的俭德,称为反人道的禽道,这可以说是攻击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了。
谭嗣同作为我国近代的第一批改革家,其思想是相当激进的。他痛切地感到中国积弊太重,民族的精神素质上的弱点太严重,不得不用很激烈的语言来批评。他虽然骂得过于激烈,但对于俭德可能造成的危害,却是看得很透的。
谭嗣同在对俭人的批判中还有一点很有意思的是,他有力地说明一条人所共知但不容易觉悟的道理,这就是性格决定命运。他说,这些俭人,“家累巨万,无异穷人”,“宁使粟红贯朽,珍异腐败,终不以分于人”。俭人一旦悭吝成性,虽拥有巨大的财富,但其命运也如穷人、乞丐。所以,一个人的命运,往往不是他的财富所规定的,而是他的性格所规定的。许多百万富翁、千万富翁,一味追求财富,忘记生命的本体意义,忘记金钱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其结果,虽然掌握了钱财,却被钱财所控制,反倒成了钱财的奴仆。这种人的命运并不好,在物质层面上,他们形同穷人,在精神层面上,他们更是缺少人性人情的穷汉。一个人,如果只是以自己的人生证明财富,而不是以财富证明人生,那么,他的性格、才智、热情,一定会被金钱所吞没,所变形,变成十分丑陋和不幸。俭而堕落,俭而导致心灵的冰冷,情感的伪善,性格的残暴,这类事实不少。看看这些现象,觉得谭嗣同说得很有道理。可惜了解这种道理的人很少,所以只要钱财、不要良知的经济动物就愈来愈多。
我原先也是一个尊敬俭人的人,而且也不断地接受俭德的教育。在“增产节约”运动中和学习雷锋的活动中,我和同学们都去捡废铜废铁和其他废物献给国家,而且从小就接受老师的教育:任何一颗掉到桌上的饭粒都要捡起来吃,任何一块乃至十分之一块馒头扔到地上都是罪恶。于是,我和同学们个个都变得很节俭。老师这样教育也无可非议,只是,他们光说节俭,不说创造和勇敢探险,不说应当慷慨地帮助别人,久而久之,会算计的人就愈来愈多,人的精神境界也愈来愈低。这种精神退化现象,倒使我认同谭嗣同关于俭人的见解了。如今,我对俭人,特别是那些性格变态的俭人,虽也同情,但已很不喜欢,就像看到乞儿,虽也同情,但并无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