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给晏几道的“小山词”所作的序云:余尝论叔原固人英也,其痴亦自绝人。……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黄庭坚所描摹的北宋诗人晏几道,就是一个痴人。他的痴情痴气痴行,真是天真可爱。
中国人说到痴字,总是把它和“呆”字相连,痴人的特点确实是痴呆气,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他们总是痴痴地做下去,追求下去。像晏几道,他是著名诗人晏殊的幼子,属高官之后。宋仁宗时,晏殊官至宰辅,被称为贤相。晏几道虽是宰相之子,但他完全没有台阁重臣子弟的架子,只是痴痴地追求他的人生和他的诗歌艺术,做人作文都有真性情。他的四种痴都充满呆气,身居宦门之家而不懂得和其他权贵交往;文自有体,不懂得迎合当时的八股;花费千百万资金去资助别人,自己宁愿过贫寒生活;被他帮助过的人纷纷背叛他但他从不丧失对人的信念。这种种痴,都是至情至性,非常可爱。一个宦门子弟,能抛弃官家气,世俗气,而保持人性中美好的情性,实在难得。正是黄庭坚所说的这一痴又一痴,使晏几道的诗词凄楚动人,至今还发射着独异的光彩。
痴人有许多种,有诗痴,有文痴,有书痴,有情痴,有事业痴。痴人有痴气呆气,但并不是傻子笨伯。痴人往往绝顶聪明。《红楼梦》中就有许多极聪明的痴人,贾宝玉、林黛玉等,都是很有才能的绝代痴人。贾宝玉常为他所爱的林黛玉和其他姐妹发痴发呆,曹雪芹称他为“痴公子”。而林黛玉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痴人儿,她对宝玉是那样一片痴情:情痴,意痴,神痴,所作的诗词也句句痴。她去葬花,就已经痴得出奇,而她的葬花词,更是句句痴得出奇,“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这真是痴人之音,痴人之泪。难怪“宝玉听了不觉痴倒”,同时也发出痴音。听了这声音黛玉心想:“人人都笑我有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子不行?”黛玉和宝玉真真都是痴子,真真都害了痴病。因此,当他们的祖辈父辈决定让宝钗和宝玉结婚的时候,这两个痴儿再也承受不住了。一个变得疯疯傻傻,一个变得恍恍惚惚。当黛玉从傻大姐那儿得知这个消息时,身子变得千斤重似的,两只脚像踩着棉花一般,脚已轻了,眼睛也直了,她迷迷痴痴地东转西转,当紫鹃挽着她走到宝玉屋里时,他们俩都只剩下嘻嘻地傻笑——痴情被摧残了,精神也崩溃了。林黛玉受了致命的打击后,做了最后一件事——烧掉她和宝玉那些痴情的诗稿,最后念着“宝玉,宝玉,你好……”而死了。而宝玉也从此丧魂失魄,疯疯癫癫,最后带着迷惘和绝望离开他的家了。
曹雪芹塑造的这两个痴心人,不仅是一般的痴,而且可以说是“痴绝”。人一痴到绝处,痴也就是生命本身;摧残了他的痴情,也就是摧残了他(她)的生命。“痴绝”一词,并非我的发明,《晋书·顾恺之传》中说:“故俗传恺之有三绝:才绝、画绝、痴绝。”可见人世间的痴绝早已有之,而且早已被命名。贾宝玉、林黛玉的这种发展到极致的痴情,正是人的真性情。他们打动人的地方,正是这种真性情。明末袁氏兄弟和李贽提倡性灵说、童心说,呼唤人的真性情,而《红楼梦》中这种刻骨铭心的痴情,恰恰把他们的呼唤表现为伟大的划时代的艺术。
贾宝玉林黛玉这类痴人,可以算做情痴。而情痴之外,还有种种痴人,如书痴、学痴、诗痴、文痴、事业痴等等。他们或对书本入迷,或对学问入迷,或对艺术入迷,或对自己的事业入迷;也常变成痴绝。
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中有一篇小说叫做《书痴》。讲的就是一个名叫郎玉柱的书痴的故事。故事说:山东彭城郎生,他的祖辈当了大官,但不愿意把俸禄拿去挥霍,却用它买了满屋子的书。到了郎生时,更是成了书痴。家道已经中衰,什么东西都拿出去变卖,唯独舍不得卖掉父亲给他留下的书。他日夜苦读,直到二十多岁了还不想婚配,因为他相信“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古训,相信不断读下去,书里就有黄金,就有美女。可是苦读到三十多时,还是见不到美女。此时,有人就劝他娶妻,他还坚持说:“书中自有颜如玉,我何忧无美妻乎?”又苦读了二三年,还是没有效果,有人就揶揄他说,最近天上织女私逃,说不定为你而来的。郎玉柱知道这是开他的玩笑,也不在意。但有一天晚上,他读《汉书》第八卷将读到半卷的时候,看到了一个纱剪美人夹藏其中,他感到很惊讶,说:“书中颜如玉,还不是应验了吗?”他细细地看了这个美人,眉目如生,背后隐隐写着“织女”两个细字。他更是惊讶,因此反复玩赏,以至于忘了寝食。有一天,他正看得入神,这个纱剪美人突然折腰而起,坐在书中微笑。郎生一时惊绝,立即拜倒在桌下,等到他抬起头时,发现美女已有一之高,他更为惊恐,连忙又叩拜,再抬起头时,一个绝世美人已亭亭玉立于他的面前。美人自我介绍说:“妾,颜氏,字如玉,我已知你盼我很久了,如果我不来一道,恐怕今后千秋万载谁也不相信古人所说的‘书中自有颜如玉’的话了。”郎生听了非常高兴,每次读书都让她坐在边上,可是,颜如玉一直告诫郎生不要读书,她说:“你所以不能飞黄腾达,就因为你老是读书,你看春秋榜上有名的,有几个像你这样读个不停的。你如果不听我的话,我就走了。”郎生怕她真的走了,只好放下书本,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忘记颜如玉的告诫,吟诵起书来。片刻,他发现如玉没了,这时他才着了慌,连忙跪而祷之,但仍无踪影。忽然,他想到她可能藏在《汉书》中,一查,果然在那里,但是怎么叫唤她也不动,郎生只好“伏以哀祝”。此时,如玉才说:“如果你再不听我的话,那我一定和你绝断了。”郎生答应并摆出棋盘和赌博器具和颜如玉游戏,但是游戏时心思总是不能集中,偶尔如玉不在,他就赶紧偷偷地浏览书本,然而,他怕如玉发现,就悄悄地把《汉书》第八卷杂放在其他书中。有一次,他又抓住一个机会猛读起来,读得正酣,如玉突然来了,并发觉郎生又在读书,当郎生急忙地把书盖上时如玉已经不见了。郎生非常焦急惶恐,查了好些书都找不到她,最后还是在《汉书》第八卷中找到,他一再拜叩检讨并发誓以后决不读书,颜如玉才从书中下来和郎生下棋,并说:“给你三天时间,如果学不好下棋,我就走了!”三天后郎生果然有了长进并二子胜了颜如玉一局,颜如玉因此非常高兴,送了郎生一把琴,并要他在五天之内弹出一曲。郎生专注于此,无暇顾及其他事情,果然慢慢地弹出节拍了,他真是受到了鼓舞。颜如玉如此整天和郎生饮酒下棋,郎生也乐而忘读了。此后,颜如玉又叫郎生出门去结交朋友,不久便有了“倜傥”的名声。这时,颜如玉才对郎生说:“这回你可以出去当官了。”郎生在这之后,还有反复,请有兴趣的读者自己去欣赏以后的情节。而故事到了这里,已足以让我们看到一种书痴的形象。郎生这种痴人,就是书痴,所以,美人在侧,他还是常常要开小差去读书,难怪颜如玉要生气。
不管是做学问的人,还是做其他事业的人,有这样一种痴情,实在是极宝贵的。我们平常揶揄一些勤奋治学的人,称他们为书呆子,或说他们有书生气,其实,有一股书呆气,是很难得的。这种书呆气,正是对知识对事业一往情深的气质和精神。古人云“大智若愚”,就是说,杰出的人才,常常表现出一种痴呆气。许许多多的所谓天才,他们在另一方面,却是一个书生气十足的痴人。陆游《剑南诗稿·舟山戏书》云:“英雄到底是痴绝,富贵但能妨醉眠”,讲的是功名富贵难以泯灭英雄潇洒自由的真性情。而“英雄到底是痴绝”一句,则道破古往今来的英雄和成功者的一个特性,就是他们的性情和精神,都属“痴绝”。如果不是对自己寻找的目标,孜孜以求,矻矻以修,如果不是在自己追求的目标中注入全部情感,对它有一种痴情的执著,一切都是难以成功的。英雄所以成其为英雄,在性格上,都有其“痴绝”的一面。
十几年前,大陆科学界“发现”数学家陈景润时,我着实钦佩这个数学痴子。这位痴人选择一个危险的课题——哥德巴赫猜想,作为自己追求和攻克的目标。这种选择,如果不成功,人们就要说,此人完全不自量力,完全是狂妄,是痴呆。而他也可能为此付出一生精力而无所获,这真是智力的冒险。然而,他却痴呆地选择这种冒险,并对选定的目标一往情深,痴痴求索。这就是追求事业的真性情,就是科学的献身精神和执著精神。从事科学和从事文学和从事其他事业的人,需要的也是这种专注的痴情。难怪许多大科学家,大作家,从表面上看来,都是糊里糊涂的,决无政治家们的“精明”和“机敏”。那种善于随风转向,可以跟着政治家的意志随时表态的科学家,绝不是真正的科学家。
文学研究所在纪念何其芳逝世十周年时,我写了两篇文章,也称何其芳这位学人诗人为痴人,觉得他身上最可宝贵的还是那股执著追求的书呆气。他生前虽然诗名文名远播四方,而且身为研究所所长,但是,由于他对自己追求的文学事业一往情深,所以并不觉得自己的社会地位提高之后艺术水平也跟着长进。当那些和他经历相似的革命作家自我陶醉并忙于批判“反动作家”的时候,他伤心地发现自己“思想进步”而“艺术退步”了。他很老实地承认自己诗文的退化并为此而焦急和困惑不解。他像孩子一样伤心并请教朋友: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就是诗人学人的痴情,完全不懂得自我粉饰的真性情。尽管他曾被政治所驾驭,犯了那个时代许多作家都犯的共同错误,但我们还是喜爱和尊敬他,这就因为他还保留着这一种痴人的执著的真性情。这种痴情,比起那些善于自我掩盖、把政治当成文学广告的文坛伶俐人,真不知道要宝贵多少倍。
可惜,现在的社会,像陈景润、何其芳这种痴人愈来愈少,而巧人伶俐人却愈来愈多。人们对于事业,痴情太少,而矫情太多。现代社会生活,大半被利益原则所支配,为了争得眼前的利益,人类变得愈来愈“聪明”,愈来愈懂得各种生活的技巧,愈来愈注意所谓“社会效应”,没有多少人对事业还愿意孜孜以求。如果痴痴地执著地追求某种事业,不仅让人笑为痴呆,而且还常常没饭吃,连立足之所也没有。过去强调和“实际”相结合,而现在却注意和实惠相结合,因此,那些不顾实惠而执著追求某些目标的人,更不知如何是好。正是有感于此,我反而记起种种可爱的痴人们,还记起苏轼的自嘲诗句:“堪笑东坡痴钝老,区区犹记刻舟痕”。我虽不算老,但已有点痴钝,所以许多事都转不过弯子,不管人们怎么说,总是不喜欢那些太聪明的巧人与油子,倒常常怀念那些痴人和赤子。不过,未来的世界,也许是巧人和油子的世界,并非痴人与赤子的世界,所以我写下这篇《痴人论》,也算是在历史之舟船上刻一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