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淮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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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精神训(1)

[题解]

本篇可以说是汉初的养生论,在具体讲述生命的起源、要素等基础上,注重对“精神”的持守。作者觉得人的精神从上天得来,而形体则禀承于大地,自然界风雨云气皆有征兆规则,人体各器官和自然中各要素互相配合感应,故而人的精神、形体必须受到节制,才能保持长久。文中讲到要使耳目聪明通常,就一定要保养血气,克制欲望,做到“恬愉虚静”,如此就能够使五脏安定、血气充盈,精神也随之稳定不散。这些其实还是在讲清静无为的思想。作者反复强调神性的“真人”能做到精神恬淡,返璞归真。这篇养生论可以说是汉初的阴阳五行思想及道家养生观的杂糅。

[原文]

古未有天地之时,惟像无形①,窈窈冥冥,芒芠漠闵,濛鸿洞,莫知其门。有二神混生,经天营地,孔乎莫知其所终极,滔乎莫知其所止息。于是乃别为阴阳,离为八极。刚柔相成,万物乃形。烦气为虫,精气为人。

是故精神天之有也,而骨骸者地之有也。精神入其门,而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是故圣人法天顺情,不拘于俗,不诱于人。以天为父,以地为母,阴阳为纲,四时为纪。天静以清,地定以宁。万物失之者死,法之者生。夫静漠者神明之宅也,虚无者道之所居也。是故或求之于外者,失之于内;有守之于内者,失之于外。譬犹本与末也,从本引之,千枝万叶,莫不随也。

夫精神者,所受于天也;而形体者,所禀于地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背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故曰一月而膏,二月而胅②,三月而胎,四月而肌,五月而筋,六月而骨,七月而成,八月而动,九月而躁,十月而生。形体以成,五脏乃形。是故肺主目,肾主鼻,胆主口,肝主耳。外为表而内为里。开闭张歙,各有经纪。

故头之圆也象天,足之方也象地。天有四时、五行、九解、三百六十六日,人亦有四肢、五脏、九窍、三百六十六节。天有风雨寒暑,人亦有取与喜怒。故胆为云,肺为气,肝为风,肾为雨,脾为雷,以与天地相参也,而心为之主。是故耳目者,日月也;血气者,风雨也。日中有踆鸟,而月中有蟾蜍。日月失其行,薄蚀无光。风雨非其时,毁折生灾。五星失其行,州国受殃。夫天地之道,至纮以大,尚犹节其章光,爱其神明,人之耳目,曷能久熏劳而不息乎?精神何能久驰骋而不既乎?

[注释]

①惟像无形:只有朦胧影像而无具体形体。②胅(dié):隆肿。

[译文]

远古还没有天地的时节,只有朦胧影像而没有具体形状。深远昏暗、混沌迷茫、模糊不清,没有人晓得它的门径。有阴阳两位神同时出现,营设天地,空间深远,没有人晓得它的尽头,广阔无垠,没有人晓得它的边际。这个时节便能分辨出阴阳两气,分离出四方八极,刚柔两气互相作用,万物才成形。杂乱之气成为昆虫,精粹之气出现人类。

故而,精神是属于上天的,而骨骼是大地赐予的。要是精神回到它的归宿天上去了,骨骼返归到它的本源地下去了,那“我”还能剩下什么呢?故而,圣人以自然规律为法度遵从着人的本性,不被世俗束缚、不被别人引诱。以天为父,以地为母,以阴阳为根本,以四时为准则。天空安静而清新,大地安定而平静,万物失去它就会死亡,遵从它就能生存。宁静,是神明的居处;虚无,是道的居所。因此,片面追求身外的躯体就会丧失内在的精神;在内心有所追求,就会危害身外的躯体。就如同树根和树梢的关系,牵扯树的根本,千枝万叶无不随之而动。

人的精神,来自于天;人的形体,禀受于地。故而说:“混沌出现阴阳二气,阴阳混合出现和气,和气出现万物。万物背阴抱阳,阴阳在那儿混同,成为和气。”故而,怀胎一个月像膏体,两个月像肿块,三个月出现胚胎,四个月出现肌肉,五个月出现经络,六个月出现骨骼,七个月具备人形,八个月会动弹,九个月频繁胎动,十个月出生。形体成形后,五脏开始形成。故而,肺掌管眼睛,肾掌管鼻子,胆掌管嘴巴,肝掌管耳朵。在外的,叫做表;在内的,叫做里。打开,闭合,舒张,收缩,各有主宰,各有条理。

故而头为圆的,像天;脚为方的,像地。天有四时、五行、九个区域、三百六十六天,人也有四肢、五脏、九窍、三百六十六个关节。天会刮风、下雨,有冷有热;人会获取、给予,有高兴和愤怒。故而,胆是云,肺是气,肝是风,肾是雨,脾是雷,如此与天地彼此参验,而心脏为主宰。故而耳目如日月,血气像风雨。太阳中有三足鸟,而月亮中有癞蛤蟆。日月不正常运转,就会发生日食、月食而无光;风雨不合时令,就会毁坏草木而出现灾害;五星不正常运行,州郡便会遭殃。天地之道,最为宏大,天地尚还能节制自己的光华,保护自己的神明,人的耳目如何能长久地辛劳而不休息呢?精神如何能久久地驰骋而不消耗殆尽呢?

[原文]

是故血气者,人之华也;而五藏者,人之精也。夫血气能专于五藏而不外越,则胸腹充而嗜欲省矣。胸腹充而嗜欲省,则耳目清、听视达矣。耳目清、听视达,谓之明。五藏能属于心而无乖,则勃志胜而行不僻矣。勃志胜而行不僻,则精神盛而气不散矣。精神盛而气不散则理,理则均,均则通,通则神,神则以视无不见,以听无不闻也,以为无不成也。是故忧患不能入也,而邪气不能袭。故事有求之于四海之外而不能遇,或守之于形骸之内而不见也。故所求多者所得少,所见大者所知小。

夫孔窍者,精神之户牖也;而气志者,五藏之使候也。耳目淫于声色之乐,则五藏摇动而不定矣。五藏摇动而不定,则血气滔荡而不休矣。血气滔荡而不休,则精神驰骋于外而不守矣。精神驰骋于外而不守,则祸福之至,虽如丘山,无由识之矣。使耳目精明玄达而无诱慕,气志虚静恬愉而省嗜欲,五藏定宁充盈而不泄,精神内守形骸而不外越,则望于往世之前,而视于来事之后,犹未足为也,岂直祸福之间哉!故曰:“其出弥远者,其知弥少。”以言夫精神之不可使外淫也。是故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五色哗耳,使耳不聪;五味乱口,使口爽①伤;趣舍滑心,使行飞扬。此四者,天下之所养性也,然皆人累也。故曰嗜欲者,使人之气越,而好憎者,使人之心劳。弗疾去,则志气日秏②。夫人之所以不能终其寿命,而中道夭于刑戮者,何也?以其生生之厚。夫惟能无以生为者,则所以修得生也。

[注释]

①爽:伤。②秏:消耗。

[译文]

故而说,人的精华集中于血气;而人的精粹则在五脏。血气可以在五脏之间专一运转而不会向外泄散,那么胸腹中便会充满,而嗜欲便会减少了。胸腹中充满而嗜欲减少,那么耳目便会清新,听觉、视觉便会通达了。“明”便是耳目清新,则听力、视力通达。五脏受心掌控而不乖戾,那么自能克去昏乱之志,而不会有邪僻的行径了。昏乱之志可以去除,而不会有邪僻的行径,那么便会有旺盛的精神而不会散失精气了。精神旺盛而精气不散失,那么便能掌握规律(理),掌握规律便可以均衡,可以均衡便可以通达,可以通达就可以掌握自然法则(神),掌控了自然法则,用它来观测事物,没有不能看到的东西;用它来倾听声音,没有不能听见的声音;用它来做事情,没有不能成功的。故而忧患不能够侵入,而邪气也不能侵袭。

人的孔窍为精神的门窗,气志为五脏的使者。耳目沉溺于声色之乐,五脏就会摇荡不安。五脏摇动不安,血气便会激荡而不停歇。血气激荡而不停歇,精神便会向外奔腾而不能持守自身。精神向外奔腾而不持守自身,那么,就算大如山冈的祸福到来,也无法看清。要是耳目清明通达而不受引诱,气志虚静恬愉而欲望消减,五脏宁静充实而不向外散逸,精神内守形骸而不向外漫溢,这样,便是洞察往古、预知未来也不在话下,更何况只是看清祸福呢?故而说,跑得越远,懂得得越少。这是说精神不能向外散乱啊。所以,五色惑乱了眼神便会使眼睛不明;五声在耳边嘈杂,便会使耳朵失灵;五味在口中乱嚼,便会使口舌失去味觉;为追逐名利而心受蛊惑,便会使人飞扬跋扈。这四种情形,是天下的人用以养生的方式,不过它们全是人的累赘。所以说:嗜欲,使人的血气散佚;而好恶,使人的心力疲劳,不快速使它们远离,就会使人的血气混乱失调。有的人不能自然寿终而半路遭刑杀夭死,为什么呢?由于他们贪生之情浓厚。不以活命为目的人,才可以长寿。

[原文]

夫天地运而相通,万物总而为一。能知一,则无一之不知也;不能知一,则无一之能知也。譬吾处于天下也,亦为一物矣。不识天下之以我备其物与?且惟无我而物无不备者乎?然则我亦物也,物亦物也,物之与物也,有何以相物也?虽然,其生我也,将以何益?其杀我也,将以何损?夫造化者既以我为坯矣,将无所违之矣。吾安知夫刺灸而欲生者之非或也?又安知夫绞经而求死者之非福也?或者生乃徭役也,而死乃休息也?天下茫茫,孰知之哉。其生我也,不强求已;其杀我也,不强求止。欲生而不事,憎死而不辞,贱之而弗憎,贵之而弗喜,随其天资而安之不极。吾生也有七尺之形,吾死也有一棺之土。吾生之比于有形之类,犹吾死之沦于无形之中也。然则吾生也物不以益众,吾死也土不以加厚,吾又安知所喜憎利其间者乎!

夫造化者之攫援物也,譬犹陶人之埏埴也,其取之地而已为盆盎也,与其未离于地也无以异,其已成器而破碎漫澜①而复归其故也,与其为盆盎亦无以异矣。夫临江之乡,居人汲水以浸其园,江水弗憎也;苦洿之家,决洿而注之江,洿水弗乐也。是故其在江也,无以异其浸园也;其在洿也,亦无以异其在江也。是故圣人因时以安其位,当世而乐其业。

夫悲乐者,德之邪也;而喜怒者,道之过也;好憎者,心之暴②也。故曰: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则与阴俱闭,动则与阳俱开。精神澹然无极,不与物散而天下自服。故心者形之主也,而神者心之宝也。形劳而不休则蹶,精用而不已则竭。是故圣人贵而尊之,不敢越也。

夫有夏后氏之璜者,匣匮而藏之,宝之至也。夫精神之可宝也,非直夏后氏之璜也。是故圣人以无应有,必究其理;以虚受实,必穷其节。恬愉虚静,以终其命。是故无所甚疏,而无所甚亲,抱德炀和,以顺于天。与道为际,与德为邻;不为福始,不为祸先。魂魄处其宅,而精神守其根,死生无变于己,故曰至神。

[注释]

①漫澜:也作“澜漫”,散乱的样子。②暴:损害。

[译文]

天地运行相通,万物归合于道。能知道道,就无所不懂;不知道道,就啥事也不通。比如说,我们人类位于天下,也是万物中的一种,不懂得天下万物是为我们人类特备的呢,还是没有我们人类时万物就已经齐全了呢?当然是后一种情况。可见我们人也是一种物,其他事物也是物,人这种物和别的物,为何要把对方看成“物”,而认为自己不是“物”呢?即使如此说,造化长出我们人类,是要增加什么吗?造化杀灭人类,是要减去什么吗?都不是。造化已经把我造成人形,我将不必违反造化的意愿。我如何晓得用针灸治疗想活命不是糊涂,断定自缢轻生不是福事呢?或者人活着便是服劳役,而死去到是休息么?天下茫茫,谁可以弄明白这些呀!造化生成我,不必勉强去阻挡,活着便是了;造化让我死去,也用不着勉强去阻挡,死掉便是了。盼望活命,没错,不过不必为活命而费事;厌恶死亡,人之常情,但不必逃避死神;人家作贱你,不用怀恨在心;人家抬举你,不必沾沽自喜。随着天意时运安然处之,不要操心着急。我活着有七尺身躯,死后也有下棺之地;活着并列于有形的万物,就像死后进入那无形的行列之中。可见我活在人间,万物不由此而更多,我死后大地的泥土不由此加厚,我又哪里晓得为着生死利害而喜欢憎恨呢!

造化拾掇万物,就像陶匠和泥制作陶器:从地上取土做成了盆盎之后,和未离开土地时没有什么分别;已经烧成陶器破碎散离又回到土地上,和盆盎也没有什么分别。临江生活的居民,吸取江水灌溉菜园,江水不由此怀恨;苦于地势低洼多积水的人家,挖开水洼让积水流入江里积水不由此快乐。由于当水在江中时和灌园之后没有什么不同;当水在洼地时和在江中也没有什么不同。所以圣人随顺时运而安处自己的位置,适应时宜而乐守自己的事业。

或悲或喜,是对德的远离;喜怒无常,是对道的损伤;好恶分明,是心的负累。故而说:“人活着就如同天地自然运行,死就如同物质自然变化,静时和阴气一同闭藏,动时和阳气一起开启。”精神饱满无有穷尽,不随外物而散逸,如此天下人自然会归服。故而心是形体的主宰,而精神是心的宝贝。身体劳累不休息,心脏便会梗塞;精神使用过度,心力便会衰竭。所以,圣人很看重保护身体、修养精神,不敢超过它们的限度。

获得夏后氏宝玉的人,用小匣大柜把它藏起来,觉得它是最贵重的珍宝。精神的珍贵之处,远非夏后氏的宝玉能够相比。故而,圣人用无来对付有,必定能探求其中的道理;用虚来接受实,必定能洞察其中的细节。恬适虚静,能够安度一生。所以,圣人对事物没有太疏远的,也没有太亲近的。持守着德,到达温暖和谐的境界,以随顺天性;与道融合,与德相伴,不做幸福的开始,也不做祸害的起首,魂魄处在它的居处,精神守持着虚无之本,对死和生都不动于心,故而到达了至高的神妙境界。

[原文]

所谓真人者,性合于道也。故有而若无,实而若虚。处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不识其外。明白太素,无为复朴。体本抱神,以游于天地之樊。芒然仿佯于尘垢之外,而消摇于无事之业。浩浩荡荡乎,机械知巧,弗载于心。是故死生亦大矣,而不为变,虽天地覆坠,亦不与之抮抱①矣。审乎无瑕,而不与物糅,见事之乱,而能守其宗。若然者,正肝胆,遗耳目,心志专于内,通达耦于一,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浑然而往,逯然而来。形若槁木,心若死灰,忘其五藏,损其形骸。不学而知,不视而见,不为而成,不治而辩。感而应,迫而动,不得已而往。如光之耀,如景之放。以道为,有待而然。抱其太清之本无所容与,而物无能营。廓惝而虚,清靖而无思虑。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涸而不能寒也,大雷毁山而不能惊也,大风晦日而不能伤也。是故视珍宝珠玉犹石砾也,视至尊穷宠犹行客也,视毛嫱、西施犹丑也。以死生为一化,以万物为一方;同精于太清之本,而游于忽区之旁。有精而不使,有神而不行。契大浑之朴,而立至清之中。是故其寝不梦,其智不萌,其魄不抑,其魂不腾。反覆终始,不知其端绪。甘瞑太宵之宅,而觉视于昭昭之宇。休息于无委曲之隅,而游敖于无形埒之野。居而无容,处而无所,其动无形,其静无体,存而若亡,生而若死。出入无间,役使鬼神;沦于不测,入于无间,以不同形相嬗②也。终始若环,莫得其伦,此精神之所以能登假于道也,是故真人之所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