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淮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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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精神训(2)

若吹呴呼吸,吐故内新。熊经鸟伸,凫浴猿躩,鸱视虎顾,是养形之人也,不以滑心。使神滔荡而不失其充,日夜无伤而与物为春,则是合而生时于心也。且人有戒③形而无损于心,有缀宅而无秏精。夫癞者趋不变,狂者形不亏,神将有所远自徙,孰暇知其所为?故形有摩而神未尝化者,以不化应化,千变万抮,而未始有极,化者复归于无形也,不化者与天地俱生也。夫木之死也。青青去之也。夫使木生者岂木也,犹充形者云非形也。故生生者未尝死也,其所生则死矣;化物者未尝化也,其所化则化矣。轻天下,则神无累矣;细万物,则心不惑矣;齐死生,则志不慑矣;同变化,则明不眩矣。众人以为虚言,吾将举类而实之。

[注释]

①抮(zhěn)抱:转移、变化。②嬗(shàn):演化。③戒:通“革”,更改。

[译文]

所讲的真人,便是性情与道相合的人。由于他有却像无一样,真的却像虚无一样。他守神专一不二,看重内心的修养而忘掉身外的一切;他纯洁朴素、淡泊无为而返璞归真。保持本性和精神,在天地间遨游,茫然犹豫于尘世之外,自由自在地生存在无所事事的境地。心胸广大无边呵,巧诈虚伪,不生存于自己的胸中。故而说死、生也是大事了,却会同死生,不会使他变化。就像像天地抚育万物,也不强求和它们一共孵抱。他仔细审查利欲借以光临的环境,而不和外物杂乱相处。看见外事的混乱,可以制止,自己能独守根本。如此的人,忘掉自己的肝胆,忘记了自己的耳目,心志专注在精神,通畅万物耦合到“道”之中。居住时不知干什么,行走时不知到何处去,转着圈子去,突然又能归来。身体像枯干的木头,心灵像烧尽的死灰。忘记他的五脏,抛掉他的形骸。不学就能晓得,不察就能看见,不做就能成功,不研究却能辩论明白。受感触而响应,受迫近而行动。不得已去活动,像光耀一般迅速,像影子效法形体一般准确。用“道”作为规范,像“道”对待万物那般。怀抱着自然规律,情欲不能让他放纵,而万物也不能迷惑它。广阔而空虚,清静安宁而无思虑。大泽燃烧起来,不能使他感觉热;黄河、汉水封冻了,也不能让他寒冷;迅雷辟开山峦,也不能让他吃惊;大风遮蔽太阳,也不能让他损伤。故而看待珍珠宝玉,就像石块一般;看待帝王、荣辱,就如匆匆来去的过客一般;看待美女毛嫱、西施,就如用来求雨的偶人一般。只把死生看作同一的变化,把万物作为同一的事物罢了。心志与自然规律同行,而漫游在无形的境界之中。有精气而不需运用,有神明而不劳实行。凿开浑沌不分的元气,而立于最清静的境地之中。他睡觉不做梦,没有什么思虑;他的智慧不萌生,精神内守;他的阴魄不沉抑,他的阳魂不飞腾。周而复始,不懂什么地方是开端。甜蜜沉睡在长夜之中,醒来看见的是光明的境界。休憩在无边无际的太空,游玩在虚无广阔的境地。居留时没有身体,常处时没有处所,他的行动不见形迹,他宁静时不见踪影。存在着像已消亡,生存着像已死去,进来出去没有孔隙,可以驱赶鬼神。沦没在无法猜测之地,进入到没有空隙之处,以不同的形像不断更替着。开始和结束就如同圆环一般,没有人能掌控他的规律。这是真人的精神能达到“道”的缘故,这便是真人的行止。

对于讲究吹嘘呼吸,吐出污秽之气,吸进新鲜之气,学熊的自悬,鸟的伸展,野鸭的沐浴,猿猴的跳跃,鹰的视物,虎的回顾,这些全是保养身体的人的方法,真人不因此扰乱心神。使精神飞扬而不丧失充实,不因时间流走而觉得伤害,而能与万物一样充满生机,这就是合于道,并且能在内心感应四时的变化。有的人身体改变却不损害他的内心,有的人身体丧失也不会耗散他的精神。患麻风病的人,志趣不会更改,颠狂的人身体不欠缺。精神要是要远离,谁能晓得它要干什么呢!故而有的人身体磨灭而精神没有变化,用不变去应对变,就可以应对千变万化而没有终极。变化,是回归于无形;不变,则与天地一起生存。树木死去,绿色的生机也就消弭了。使树木生长的东西,难道是树木本身吗?就如同使形体充实的不是形体本身一样。故而,创造生命者不会死,而它所创造的生命就会死去;使万物变化者不会起变化,而它所作用的事物就会变化。看轻天下,精神便不会劳累,看小万物,内心便不会惑乱。把死和生看作是相同的,意志就不会恐惧。把变异当作是一致的,眼睛便不会迷乱。众人觉得这是假话,那我就举出此类例子来说明。

[原文]

人之所以乐为人主者,以其穷耳之欲,而适躬体之便也。今高台层榭,人之所丽也,而尧朴桷不斫,素题不枅。珍怪奇异,人之所美也,而尧粝粢之饭,藜藿之羹。文绣狐白,人之所好也,而尧布衣掩形,鹿裘御寒。养性之具不加厚,而增之以任重之忧。故举天下而传之于舜,若解重负然。非直辞让,诚无以为也。此轻天下之具也。

禹南省,方济于江,黄龙负舟,舟中之人五色无主。禹乃熙笑而称曰:“我受命于天,竭力而劳万民。生,寄也;死,归也。何足以滑和!”视龙犹蝘蜒,颜色不变。龙乃弭耳掉尾而逃。禹之视物亦细矣。

郑之神巫相壶子林,见其征,告列子。列子行泣报壶子。壶子持以天壤①,名实不入,机发于踵。壶子之视死生亦齐矣。

子求行年五十有四,而病伛偻。脊管高于顶,下迫颐,两脾在上,烛营指天。匍匐自窥于井,曰:“伟哉!造化者其以我为此拘拘邪!”此其视变化亦同矣。

故睹尧之道,乃知天下之轻也;观禹之志,乃知天下之细也;原壶子之论,乃知死生之齐也;见子求之行,乃知变化之同也。

夫至人倚不拔之柱,行不关之途,禀不竭之府,学不死之师,无往而不遂,无至而不通,生不足以挂志,死不足以幽神②,屈伸俯仰,抱命而婉转,祸福利害,千变万,孰足以患心?若此人者,抱素守精,蝉蜕蛇解,游于太清。轻举独往,忽然入冥,凤凰不能与之俪,而况斥乎?势位爵禄,何足以概志也?

晏子与崔杼盟,临死地而不易其义,殖华将战而死,莒君厚赂而止之,不改其行。故晏子可迫以仁,而不可劫以兵;殖华可止以义,而不可县以利。君子义为死而不可以富贵留也,义为而不可以死亡恐也。彼则直义耳,而尚犹不拘于物,又况无为者矣。

尧不以有天下为贵,故授舜。公子札不以有国为尊,故让位。子罕不以玉为富,故不受宝。务光不以生害义,故自投于渊。

由此观之,至贵不待爵,至富不待财。天下至大矣,而以与佗人;身至亲矣,而弃之渊。外此其余无足利矣。此之谓无累之人。无累之人,不以天下为贵矣。

[注释]

①天壤:天地,指天地自然之道。②幽神:泯灭精神。

[译文]

人之所以愿意去当君主,是由于君主能够尽情达到耳目之福的欲望,满足舒适身体的需要。那些高耸的楼阁,人们觉得华丽壮观,可尧的房屋用不加砍斫的树木作椽子,椽柱和房梁的端木不加雕饰。珍稀奇怪的食物,是人们所喜欢的,而尧吃的是粗糙的饭,饮用的是用野菜、豆叶熬成的汤。绣有文采的衣服,用狐狸腋下的白毛制成的皮衣,是人们所希望的,但尧是用粗布衣服掩盖身体,用鹿皮来抵抗寒冷。他养生的用品没有增加,却加重了治国的重任带来的忧虑,故而尧把整个天下禅让给舜,就像卸下重担一般。这不只是辞让,真的是无心继续做君主。这便是看轻天下的例子。

禹到南方巡视,正从长江渡过。江中黄龙背负小舟,一舟之人,大惊失色,这时禹笑呵呵地说:“我从天帝那儿接到命令,竭尽全力忧劳万民。活着不过是暂时寄托人间;死了,是回归到本宅。你岂能干扰天和!”他把黄龙当作蜥蜴,神色一点也没有改变。黄龙于是乖乖地逃走了。禹看待庞然大物不过是很细小的东西。

郑国有个神巫,给壶子林看相,看见他有死亡的征兆,便告诉了他的学生列御寇。列子边走边哭告诉了壶子。壶子觉得,精神属于天,形骸属于地,死不过自己回归本土,名誉、财物都不能进到胸中,生命危险,不旋踵而死,也不值得惊恐。壶子把死生当作是等同的。

子求年龄将去五十四岁时,患了驼背,脊骨越过头顶,胸前骨抵到下巴,两个脾脏长到上部,下体上翘。他渐渐地爬到井边,对着井水照见自己的面容,快乐地说:“多漂亮啊!大自然为我造了这么壮美的样子!”子求看待形体的变化是一样的。

故而看尧实行的禅位之举,才晓得他把天子权势看得轻微不足道;观看禹的志向,才晓得他把天下万物看得那样微小,探究壶子的观点,才晓得他认为生死是一样的;看到子求的行止,才晓得他把变化看作是一样的。

“至人”依靠在不可拔摇的柱子上,行走在无所不通的道路之上,从永不枯竭的府库中接受精神财富,在永不衰老的老师那里学得知识,去的地方没有不通,到的地方没有阻挡,活着不值得牵挂自己心志,死去不可以泯灭精神,升降起伏,怀抱天命而不违背轨道。祸福、利害,千变万化,有什么值得他担忧呢?如此的人,守其本真,保持精神,解脱尘世,翱翔于自然之中;自己轻身升起,突然又进入深远的境地。凤凰不能和他相并列,更何况斥如此的小鸟呢?权势、高位,爵号、俸禄,又如何能够宁息他的雄伟志向呢?

齐国的晏子和崔杼一块到祖庙盟誓,晏子面对死亡的威胁,也不愿意屈从弒君的贼臣,情愿坚守忠于社稷的正义气节。杞梁和华周帮助齐国攻击莒国,当他们深陷包围无法脱身时,莒国君主感觉他们勇武,于是出重金想收买他们,为的是阻止战争,不过这两位至死都要坚持效忠齐国。所以,对晏子之类的人可以凭借“仁”来规劝,兵器武力的胁迫是没用的;而杞梁和华周此等的人,应当靠“义”来制约,财物的诱惑是不起作用的。君子为义牺牲,富贵利禄是不能引诱他们的;为“义”而做的人,死亡的恐吓是不能够使他们屈服的。这些为“义”而做的人,都可以不受物欲的牵制,更别说那些无所作为的人了!

尧不把拥有天下看成一种显贵,故而把君位禅让给舜;吴国公子季札不把拥有国家当作是尊贵,所以坚决辞让不受长兄授给他的王位;子罕不把拥有宝玉当作是富有,故而拒绝别人送他的宝玉;务光不会苟且偷生而损伤了忠义,故而情愿自投深渊而死。

这样看来,获得的最高的尊贵并非爵位,最大的财富也不是金钱所能衡量的。天下已经很大的了,不过尧却把它让给他人;身躯生命也够珍贵的了,但务光却愿意投入深渊。除了天下和生命,没有什么东西比它们更珍贵了。而尧和务光情愿奉献这一切,真正能够说是不为物累。不受物牵累的人,可以轻视天下。

[原文]

上观至人之论,深原道德之意,以下考世俗之行,乃足羞也。故通许由之意,金腾、豹韬废矣;延陵季子不受吴国,而讼间田者惭矣;子罕不利宝玉,而争券契者愧矣;务光不污于世,而贪利偷生者闷矣。故不观大义者,不知生之不足贪也;不闻大言者,不知天下之不足利也。

今夫穷鄙之社也,叩盆拊瓴,相和而歌,自以为乐矣。尝试为之击建鼓,撞巨钟,乃性仍仍然,知其盆瓴之足羞也。藏《诗》、《书》,修文学,而不知至论之旨,则拊盆叩瓴之徒也。夫以天下为者,学之建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