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主术”,即是治国之术,就是做君主的道理。本篇围绕“无为而治”展开探讨,在充分强调“无为”的重要的基础上,讲述了保证国家机器正常运转,实现国家长治久安一定要注意的几个方面,包括不扰民、依赖众力、任人唯贤、依赖法治、利用权势,等等,同时还注重君主自身修养的重要性。全文以道家思想为主,集合了儒、法等各家思想,比较典型地显现了《淮南子》的杂家特性。
[原文]
人主之术,处无为之事,而行不言之教,清静而不动,一度而不摇,因循而任下,责成而不劳。是故心知规而师傅谕导,口能言而行人称辞,足能行而相者先导,耳能听而执正进谏。是故虑无失策,谋无过事,言为文章,行为仪表于天下,进退应时,动静循理,不为丑美好憎,不为赏罚喜怒,名各自名,类各自类,事犹自然,莫出于己。故古之王者,冕而前旒,所以蔽明也;黈纩塞,所以掩聪;天子外屏,所以自障。故所理者远,则所在者迩;所治者大,则所守者小。
夫目妄视则淫,耳妄听则惑,口妄言则乱。夫三关者,不可不慎守也。若欲规之,乃是离之;若欲饰之,乃是贼①之。天气为魂,地气为魄,反之玄房,各处其宅。守而勿失,上通太一,太一之精,通于天道。天道玄默,无容无则。大不可极,深不可测。尚与人化,知不能得。
昔者神农之治天下也,神不驰于胸中,智不出于四域,怀其仁诚之心。甘雨时降,五谷蕃植,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月省时考,岁终献功,以时尝谷,祀于明堂。明堂之制,有盖而五四方,风雨不能袭,寒暑不能伤。迁延而入之,养民以公。其民朴重端悫②,不忿争而财足,不劳形而功成。因天地之资,而与之和同。是故威厉而不试,刑错而不用,法省而不烦,故其化如神。其地南至交趾,北至幽都,东至旸谷,西至三危,莫不听从。当此之时,法宽刑缓,囹圄空虚,而天下一俗,莫怀奸心。
末世之政则不然。上好取而无量,下贪狼而无让;民贫苦而忿争,事力劳而无功;智诈萌兴,盗贼滋彰;上下相怨,号令不行;执政有司,不务反道,矫拂其本,而事修其末;削薄其德,曾累其刑;而欲以为治,无以异于执弹而来鸟,袖棁而狎犬也,乱乃逾甚。
夫水浊则鱼,政苛而民乱。故夫养虎豹犀象者,为之圈槛,供其嗜欲,适其饥饱,违其怒恚,然而不能终其天年者,形有所劫也。是以上多故则下多诈,上多事则下多态,上烦扰则下不定,上多求则下交争。不直之于本,而事之于末,譬犹扬堁而弭尘,抱薪以救火也。故圣人事省而易治,求寡而易澹,不施而仁,不言而信,不求而得,不为而成,块然保真,抱德推诚,天下从之,如响之应声,景之像形,其所修者本也。刑罚不足以移风,杀戮不足以禁奸,唯神化为贵,至精为神。
夫疾呼不过闻百步,志之所在,逾于千里。冬日之阳,夏日之阴,万物归之而莫使之然。故至精之像,弗招而自来,不麾而自往,窈窈冥冥,不知为之者谁,而功自成。智者弗能诵③,辩者弗能形。
[注释]
①贼:败坏,伤害。②端悫(què):正直诚实。③诵:通“颂”,仪容。
[译文]
君王的统治办法,是以“无为”去处置事务,用“不言”去进行教化。宁静而不躁动,法度统一而不摇摆。沿袭常规,任命臣下,督促他们完结职责,而不亲自操劳。故而,知道该怎么做却接受师傅的劝谕教导,晓得该如何说却让使者传达旨意,晓得该怎么走却让司仪引导,晓得该听什么却让执政官进谏。所以,考虑问题不会失策,计划做事不会有错。话一出口,就变成准则;举手抬足,全是天下人的表率。进退符合时宜,动静遵从道理。不因为美丑而有爱好或憎恶的心意,不由于赏罚而有喜悦或愤怒的感情。名称适合各自的名分,分类适合自己的类别。事务好像自然如此,并不是出于自己的意志。故而古代的君王,冕的前面有挂珠,目标是遮蔽视线;有黄绵塞耳,目标是堵塞听觉。天子的屏墙设在门外,目标是阻隔自己。故而啊,管辖的范围越远,要审察的东西就越近。管制的范围越大,要持守的准则就越少。
眼睛要是乱看就会淫乱,耳朵要是乱听就会被迷惑,嘴巴要是乱说就会造成混乱。必须要谨慎地把守目、耳、口这三关。要是使三关的嗜欲有所规合,那么便会使它们离散;要是把三关装饰起来,那么则是使它们败坏。魂为天的精气,魄为地的精气。要使它们返回到人体,那么它们便各自处于它们的地方。把守住不要失去它们,向上可以通达太一,太一的精华又与天道相连。沉静无为的天道是没有什么不能包容的,也没有什么准则的。大到无边无际,深到无法测量。管理一切的天道,又和人一起更改,不过人的智虑又无法获得它。
以前神农氏管理天下,精神沉静而不躁动,智慧藏匿,不显露于外,只怀着一颗仁爱真诚之心。所以自然界甘雨及时降落,五谷茂盛生长,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按月按季巡视民情,到年底向祖宗神灵汇报丰收的喜讯,依照季节尝吃新谷,在明堂祭祀祖宗。明堂的修建式样,有天穹一般的圆形顶盖而无四面墙壁,不过风雨却不能侵袭,寒暑也不可以伤害。每当祭祀祖宗神灵时,神农氏领着官员随从从容坦荡地进入明堂,由于他怀着公心养育着人民。他的百姓朴素稳重、正直诚实,不相互争夺,仍然财物富足,也不用过度劳累身体而能大功告成。他依靠大自然的资助,精神与天地相融会。故而,他即使身处高位,却从不逞威逞凶;制定刑法政令,不过却不必动用;法令简略而不烦杂,故而对百姓的教化功效神奇。他的管理范围南到交趾,北到幽都,东到旸谷,西到三危,没有一处不顺从。这时,法律宽大,刑罚轻缓,监狱空虚,天下风俗纯一,谁也不怀奸诈之心。
末世的政治则不是如此,国君爱好贪取而没有限制,臣下贪婪残暴而没有谦让,民众贫苦而争斗,从事辛勤劳苦而没有一点收获,巧智诈伪盛行,盗贼滋生蔓延。君臣之间相互怨恨,号令没有方法通行。执政官员和主管部门,不务求回归正道,反而背离根本去从事末节。不断减去他们的德性,而层层加上他们的刑法,却认为是获得了管理。这同举着弹丸而使鸟飞来,掷棍子而耍狗一般,混乱只会加倍增加。
水混浊了鱼便会呼吸困难,政令苛烦了民众就会发生混乱。故而那些豢养虎、豹、犀、象的人,为这些动物围起了圈墙和栅栏,提供它们嗜欲所需的东西,适合它们的饥、饱状况,它们在发怒的时候避开,即使这样它们的自然寿命还不能结束,主要是由于它们的形体受到威逼的原因。故而国君若是多诈,那么臣下就会多欺骗;国君要是多嗜欲之事,那么臣下便会多巧饰;国君若多烦忧,那么臣下就不知所从;要是国君多贪欲,那么臣下便会争斗。让它们正直不在根本上,却在末节上去用力,举例就如同想要消除尘灰却扬起尘土,救火时却抱着柴禾一般。故而圣人事情少而容易管理,需求少而容易满足。仁爱不需要施予,能够为信用却不需要言语,不去寻求就可以得到,不去从事就可以成功。保持本性安然自得,心怀着德泽却能以诚意待人,天下的人便会跟从他,就如同声响和回声、形象和影子一样,解决自身是他们所修养的根本问题。来更改风气不能够完全用刑罚,杀戮也是不能全都禁止奸恶的,最可贵的是精神的更改,具有最高精神境界就能到达神奇的效果。
大声疾呼不过听见百步,而精神却能达到千里之外。冬日聚在阳光下,夏日走到阴凉处,万物都归附它而没有人驱使它们这样。故而最精纯的道,不用招就会自己到来,不需驱赶就会自动离去;它幽远深邃,还不晓得是谁去做的就已经使大功自然告成;聪明的人不能陈说出它的特征,能言善辩的人不能讲述出它的形象。
[原文]
昔孙叔敖恬卧,而郢人无所害其锋。市南宜辽弄丸,而两家之难无所关①其辞。鞅鞈铁铠,瞋目扼腕,其于以御兵刃,县矣。券契束帛,刑罚斧钺,其于以解难,薄矣。待目而照见,待言而使令,其于为治,难矣。
蘧伯玉为相,子贡往观之,曰:“何以治国?”曰:“以弗治治之。”简子欲伐卫,使史黯往觌焉。还报曰:“蘧伯玉为相,未可以加兵。”固塞险阻,何足以致之!故皋陶喑而为大理,天下无虐刑,有贵于言者也。师旷瞽而为太宰,晋无乱政,有贵于见者也。故不言之令,不视之见,此伏羲、神农之所以为师也。
故民之化也,不从其所言而从其所行。故齐庄公好勇,不使斗争,而国家多难,其渐至于崔杼之乱。顷襄好色,不使风议,而民多昏乱,其积至昭奇之难。故至精之所动,若春气之生,秋气之杀也,虽驰传骛置②,不若此其亟。故君人者,其犹射者乎?于此豪末,于彼寻常矣,故慎所以感之也。夫荣启期一弹,而孔子三日乐,感于和;邹忌一徽,而威王终夕悲,感于忧。动诸琴瑟,形诸音声,而能使人为之哀乐。县法设赏,而不能移风易俗者,其诚心弗施也。宁戚商歌车下,桓公喟然而寤,至精入人深矣。
故曰:乐听其音,则知其俗;见其俗,则知其化。孔子学鼓琴于师襄,而谕文王之志,见微以知明矣。延陵季子听鲁乐,而知殷夏之风,论近以识远也。作之上古,施及千岁,而文不灭,况于并世化民乎?
汤之时,七年旱,以身祷于桑林之际,而四海之云凑,千里之雨至。抱质效诚,感动天地,神谕方外。令行禁止,岂足为哉?古圣王至精形于内,而好憎忘于外;出言以副情,发号以明旨;陈之以礼乐,风之以歌谣;业贯万世而不壅,横扃四方而不穷,禽兽昆虫,与之陶化,又况于执法施令乎?
故太上神化,其次使不得为非,其次赏贤而罚暴。
[注释]
①关:牵连。②鹜(wù)置:奔跑,释放。
[译文]
以前孙叔敖掌楚国之政,即使安寝无为,而声威远扬,楚国没有发生过刀兵之灾。市南宜僚拨弄弹丸,白公胜杀令尹子西,两家之事与自己没有联系。战马披挂,士卒穿上铠甲,瞪着眼睛,握住拳头,用此种方法来阻止刀兵之灾,就离得很远了。带着契据,拿着束帛,使用刑罚,高举斧钺,用此种方法来解决争难,可能性就很微小了。等着别人指使才去察看,等着别人说话才去行动,用此等方法对于治理国家就困难了。
蘧伯玉出任相国,孔子高足弟子子贡前往观察。询问:“先生用什么办法治国?”答复说:“用‘弗治’来管理。”赵简子准备侵略卫国,派史黯先去查看情势。回去报告说:“蘧伯玉担任相国,不能够出兵。”如此看来,牢固的关塞,险要的地势,如何能达到这样的效果呢?故而,皋陶即使是哑巴,但是可以担任司法之官,天下没有制出残暴的刑法,故而哑巴比多言还要可贵。师旷是个瞎子,却出任太宰之职,晋国没有出现乱政,故而瞎子比那些视力好的人要可贵。故而皋陶不用说话的命令,师旷不用眼看的见解,这便是伏栖、神农氏统治天下时所采用的办法。
故而民众听从教化,不是听从他们的言论,而是追随他们的行动。齐庄公喜欢勇力,不接受劝谏,而国家多灾多难,最后酿成了崔杼弒君;楚顷襄王喜欢美色,不让人劝告,而民众昏乱不堪,逐渐造成昭奇之难。故而最高的精神具有感化的重要力量,就如同春气的产生,化育万物;秋气的肃杀,万物凋落,就算像战车一般奔驰不息,像奔马一般疾驰,也不如它这样急速。所以国君统治人民,大概就如射箭吧。射的方向差豪末,在到达目标时动会有寻常的失误。故而对能造成感应的事情要非常慎重。荣启期弹琴唱歌,孔子听了就快活了三天,故而他受到了曲调平和之情的感染。邹忌弹了一支哀伤的曲子,齐威王便悲伤了一整夜,由于他受了曲调悲哀之情的传染。感情经过乐音表现出来,就能让人听了或者悲哀或者快乐,而公布法令、设立奖赏,却不能移风易俗,这是由于实行赏罚的人不是靠着赤诚之心啊。宁戚在牛车下边唱起商调悲歌,齐桓公听到后感叹不已,懂得了宁戚的苦衷,最后用他为官,最精纯的感情深深地打动了桓公的心呀!
故而说,表演歌舞,听懂里面的音乐,就能明白到表演者的风俗,看到了他们的风俗,就懂得怎样去感化了。孔子向师襄学习弹琴,从乐曲中听懂得了周文王的志向,他通过隐微的音乐语言,眼前显现出鲜明的形象,悟出了明确的主题。延陵季子听鲁国的传统音乐,明白到殷代、夏代的风习,这是由近而知远。此等创作于上古的乐章,流传千年面文采不磨灭,还可给听者以启迪,何况它们在当时感动人民的作用呢?
商汤的时节,连续七年大旱,汤王亲自在桑林向苍天祈祷,指责自己施政的过错,故而很快乌云密布四海,大雨降落千里大地。心怀着质朴之情,奉献出赤诚的心,就能感天动地,神奇地感动四方八面;靠公布政令来强使人民干什么不干什么,哪能起到这一神妙的作用呀!古代贤圣的君主,最精纯的思想在心里形成,而他们的好憎之心不表现在外表;他们说出的言辞符合他们的真情,发布的命令显明着他们的心旨;用礼乐来教化百姓,用歌谣来讽诵世俗;他们的功绩流传万代而不会壅塞,管理横贯四方而没有穷尽;禽兽昆虫都接受他们的熏陶、化育,又何况于他们掌握法治、施行政令呢?
故而,最重要的是从精神上教化百姓,其次是不让民众胡作非为,再次是奖励贤德而惩处暴虐。
[原文]
衡之于左右,无私轻重,故可以为平;绳之于内外,无私曲直,故可以为正;人主之用法,无私好憎,故可以为命。夫权轻重,不差蚊首;扶拨枉桡,不失针锋;直施①矫邪,不私辟险;奸不能枉,谗不能乱;德无所立,怨无所藏:是任术而释人心者也,故为治者不与焉。
夫舟浮于水,车转于陆,此势之自然也。木击折,水戾破舟,不怨木石而罪巧拙者,知故不载焉。是故道有智则惑,德有心则险,心有目则眩。兵莫憯于志,而莫邪为下。寇莫大于阴阳,而枹鼓为小。今夫权衡规矩,一定而不易。不为秦、楚变节,不为胡、越改容。常一而不邪,方行而不流。一日刑之,万世传之,而以无为为之。故国有亡主,而世无废道。人有困穷,而理无不通,由此观之,无为者道之宗。故得道之宗,应物无穷。任人之才,难以至治。
汤、武,圣主也,而不能与越人乘干舟而浮于江湖。伊尹,贤相也,而不能与胡人骑马而服。孔、墨博通,而不能与山居者入榛薄险阻也。由此观之,则人知之于物也浅矣。而欲以遍照海内,存万方,不因道之数,而专己之能,则其穷不达矣。故智不足以治天下也。桀之力制觡伸钩,索铁歙金。椎移、大牺水杀鼋鼍,陆捕熊罴。然汤革车三百乘,困之鸣条,擒之焦门。由此观之,勇力不足以持天下矣。
智不足以为治,勇不足以为强,则人材不足任,明也。而君人者,不下庙堂之上,而知四海之外者,因物以识物,因人以知人也,故积力之所举,则无不胜也;众智之所为,则无不成也。坎井之无鼋鼍,隘也;园中之无修木,小也。夫举重鼎者,力少而不能胜也。及至其移徒之,不待其多力者。故千人之群无绝梁,万人之聚无废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