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淮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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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齐俗训(1)

[题解]

所说的“齐俗”,便是用“道”的观点等同齐一地看待世间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的习惯民俗。在作者看来,所有事物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世间不同的风俗都具有特定的时代特征与人文特征,全是必定的物质生活条件和社会背景下的产物,全是在适应着那个时代的要求,都在一定的社会环境中发挥着自己应有的作用,故而,无论万事万物有多大的差别,社会习俗有多么不同,都不能用高低贵贱的尺度去测定,用是非成败的标准去分别。基于这一点,作者觉得统治者应当用“道”的观点对不同的习俗兼收并蓄,不能以某一种习俗为准则去论定是非。在制定礼法时,应当遵从“世异则事变,时移则俗易”的准则,“论世而立法,随时而举事”,做到“各乐其所安,致其所巾”,使天下人都可以“体道反性”、“去末返本”,从而获得天下大治。

[原文]

率性而行谓之道,得其天性谓之德。性失然后贵仁,道失然后贵义。是故仁义立而道德迁矣,礼乐饰则纯朴散矣,是非形则百姓眩矣,珠玉尊则天下争矣。凡此四者,衰世之造也,末世之用也。

夫礼者所以别尊卑,异贵贱;义者所以合君臣、父子、兄弟、夫妻、朋友之际也。今世之为礼者,恭敬而忮①。为义者,布施而德,君臣以相非,骨肉以生怨,则失礼义之本也,故构而多责。夫水积则生相食之鱼,土积则生自宂之兽,礼义饰则生伪匿之本。夫吹灰而欲无眯,涉水而欲无濡,不可得也。

古者民童蒙不知东西,貌不羡乎情,而言不溢乎行,其衣致(疑衍)暖而无文,其兵戈铢而无刃,其歌乐而无转,其哭哀而无声,凿井而饮,耕田而食,无所施其美,亦不求得,亲戚不相毁誉,朋友不相怨德。及至礼义之生,货财之贵,而诈伪萌兴,非誉相纷,怨德并行。于是乃有曾参孝己之美,而生盗跖庄之邪。故有大路龙旂,羽盖垂,结驷连骑,则必有穿揄拊楗、抽箕逾备之奸。有诡父繁绣,弱罗纨,必有跐踦,短褐不完者。故高下之相倾也,短修之相形也,亦明矣。

夫虾蟆为鹑,水虿为莣,皆生非其类,唯圣人知其化。夫胡人见,不知其可以为布也;越人见毳,不知其可以为旃也。故不通于物者,难与言化。

昔太公望、周公旦受封而相见,太公问周公曰:“何以治鲁?”周公曰:“尊尊亲亲。”太公曰:“鲁从此弱矣!”周公问太公曰:“何以治齐?”太公曰:”举贤而上功。”周公曰:”后世必有劫杀之君!”其后,齐日以大,至于霸,二十四世而田氏代之;鲁日以削,至三十二世而亡。故《易》曰:“履霜,坚冰至。”圣人之见终始微言!故糟丘生乎象,炮烙生乎热斗。

子路撜②溺而受牛谢,孔子曰:“鲁国必好救人于患。”子赣赎人而不受金于府,孔子曰:“鲁国不复赎人矣。”子路受而劝德,子赣让而止善。孔子之明,以小知大,以近知远,通于论者也。

由此观之,廉有所在,而不可公行也。故行齐于俗,可随也;事周于能,易为也。矜伪以惑世,伉行以违众,圣人不以为民俗。

[注释]

①忮(zhì):害,嫉妒。②撜:同“拯”,拯救。

[译文]

遵从本性而行称为道,持守天性就称为德。本性丧失之后才崇尚仁,道丧失之后才崇尚义。故而,仁义确立那么道德就发生蜕化了,礼乐施行那么纯朴本性就失散了,是非观念形成那么老百姓就迷惑了,珍珠玉石贵重那么天下就有争夺了。以上四个方面,全是衰世所产生的,末世所运用的。

礼,是用来区分尊与卑、贵与贱的准则;义,是拿来和合君臣、父子、兄弟、夫妻、朋友之间关系的标准。现在施行礼的人,外表恭敬而心里嫉恨;施行义的人,施舍却想要感报。君臣之间相互非难,骨肉之间产生怨恨,如此就失去了礼和义的根本,故而,沉溺于礼义则多责罚。水积蓄则产生能够相互吞食的大鱼,土积蓋则出现相互残杀的猛兽,礼义修饰就出现伪诈邪恶的根源。吹灰而想不迷眼,涉水而想不湿脚,这是不可能的。

古代百姓浑沌不分东西,外表不超过内情,言语不超过行动。他们的衣服求暖而毫无文饰,他们的兵器钝而毫无锋刃,他们的歌曲抒发欢乐而毫无婉转矫作,他们的哭泣传达悲哀而毫无声音。凿井而饮水,耕田而得食,毫无使用他们的美饰的地方,也不追求得到。亲戚间不互相毁谤或赞誉,朋友间不相互怨恨或感恩戴德。到了礼义出现、注重财物,并且伪诈萌发,非难与赞誉相互错杂,怨恨与德泽一块出现,这时才有曾参、孝己此等的美德,也产生出盗跖、庄蹻这样的邪恶。故而,有大车、绣龙旗,翠羽装饰的车盖、下垂的绥章、相连的车子、成行的马骑,就必定有穿墙壁、破门户、盗墓、偷窃的奸恶行径。有奇异的花纹、复杂的刺绣、细致的葛布、精美的丝织品,就必定有脚穿草鞋都不整齐、粗陋衣服都不完整的人。故而,“高和下相互依存,短和长相互形成”,也便很清楚了。

虾蟆变为鹑,水虿变为蜻蜓,这都不是从同类中出现,只有圣人懂得它们的变化。胡人看到粗麻,不知道它能够织布。越国人看到鸟兽毛,不晓得能够用来制作毛毡。故而,不能通晓事物的人,很难跟他讲论变化。

先前,太公望和周公旦受封后会面了。太公问周公说:“用什么来管理鲁?”周公答:“尊敬尊长,亲爱亲人。”太公问:“鲁从此要衰弱了。”周公询问太公:“用什么来管理齐?”太公答:“荐举贤能,推崇功绩。”周公说:“后代必定有被篡夺弒杀的君主。”此后,齐国一天天强盛,一直到齐桓公称霸,等传至二十四代时国政便被田氏篡夺了;而鲁国也走向了衰弱,传位到三十二代时亡国。故而《易经》上讲:“走在深秋的薄霜上,就晓得结硬冰的寒冬马上就来了。”圣人便是如此从开头细微的迹象预想到事情发展的结果。故而,酒糟堆积成山的淫乱出现于用象牙筷子,炮烙之刑的罪孽出现于用熨斗烙人。

子路救起溺水者,不过却接纳主人答谢的牛,孔子对此评价说:“鲁国必定会形成助人为乐的好风气的。”子贡用钱财赎救出奴隶不过不收受官府的钱财,孔子对这事评价说:“鲁国再也不会有用自己的钱财救赎人的事了。”子路接受谢礼却能让人民爱好修养善德,子贡拒绝赏钱却把人们行善的行为阻碍了。孔子的伟大之处在于能从小处看到大处,从近处看到远处,从这个意义上说,孔子可说是通晓事理的圣人。

从这看来,廉洁有必定的适用范围,并不是能够普遍地推行的。故而圣人处事必定要同当时当地的风俗相符合,这样能够办事更为顺利;同样,圣人应依据能力把事办得更为周全,这样办事也能够更为容易了。装出一副矜持,甚至虚伪的廉耻的模样来蛊惑世人,行动上又自视清高、与风俗相违背,圣人绝不觉得这些行动是一种齐同习俗的行动。

[原文]

广厦阔屋,连闼通房,人之所安也,鸟入之而忧;高山险阻,深林丛薄,虎豹之所乐也,人入之而畏;川谷通原,积水重泉,鼋鼍之所便也,人入之而死;《咸池》、《承云》、《九韶》、《六英》,人之所乐也,鸟兽闻之而惊;深谿峭岸,峻木寻枝,猿狖之所乐也,人上之而慄。形殊性诡,所以为乐者,乃所以为哀;所以为安者,乃所以为危也。乃至天地之所覆载,日月之所照①,使各便其性,安其居,处其宜,为其能。故愚者有所修,智者有所不足。柱不可以摘齿,筐不可以持屋,马不可以服重,牛不可以追速,铅不可以为刀,铜不可以为弩,铁不可以为舟,木不可以为釜,各用之于其所适,施之于其所宜,即万物一齐,而无由相过。夫明镜便于照形,其予以函食,不如箪;牺牛粹毛,宜于庙牲,其予以致雨,不若黑蜧。由此观之,物无贵贱,因其所贵而贵之,物无不贵也;因其所贱而贱之,物无不贱也。

夫玉璞不厌厚,角不厌薄,漆不厌黑,粉不厌白,此四者相反也,所急则均,其用一也。今之裘与蓑孰急?见雨则裘不用,升堂则蓑不御。此代为常者也。譬若舟车楯肆穷庐,故有所宜也。故《老子》曰:“不上贤者。”言不致鱼于,鸟沈于渊。

故尧之治天下也,舜为司徒,契为司马,禹为司空,后稷为大田师,奚仲为工。其导万民也,水处者渔,山处者木,谷处者牧,陆处者农。地宜其事,事宜其械,械宜其用,用宜其人。泽皋织网,陵阪耕田,得以所有易所无,以所工易所拙。是故离叛者寡,而听从者众。譬若播棋丸于地,员者走泽,方者处高,各从其所安,夫有何上下焉?若风之过箫,忽然感之,各以清浊应矣。夫猿狖得茂木,不舍而穴;狟狢得埵防②,弗去而缘。物莫避其所利而就其所害。

是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而足迹不接诸侯之境,车轨不接千里之外者,皆各得其所安。故乱国若盛,治国若虚,亡国若不足,存国若有馀。虚者非无人也,皆守其职也;盛者非多人也,皆徼于末也;有馀者非多财也,欲节事寡也;不足者非无货也,民躁而费多也。故先王之法籍,非所作也,其所因也;其禁诛,非所为也,其所守也。

[注释]

①照(临):在上面照耀。②埵(chuí)防:堤防。

[译文]

高大广阔的房屋,门门相连,层层相连,这是人们所安居的地方,不过飞鸟进入后便出现忧虑。高山险阻,茂密的森林,丛生的草木,是虎豹所爱好的地方,人们进入如此的处所,就十分害怕。大川深谷,深潭瀑布,是鼋鼍所放便的处所,人进入就要死去。咸池、承云、九韶、六英,是人人所爱好的,不过鸟兽听到它却非常惊恐。千丈深谿,陡峭的河岸,高大的树木,长长的枝条,是猿狖所爱好的,人要攀登而上会发抖。身体不同,天性迥别。鸟兽所用来获得快乐的,人类获得的却是悲哀;人类所用来安身的地方,才是鸟兽所觉得危险的地方。于是才有了上天覆盖、大地运载、日月光照万物,使各种生物都能获得它的天性,使它们的居处安稳,使它们生活的环境适宜,发挥他们各自的能力。故而愚者有他的长处,智者有他的短处;房屋的柱子不能用来剔牙,细小的竹枝也不能用来支撑房屋;马不能拿来负载重物,牛不能拿来奔跑,对它要求速度;铅不能拿来做刀,铜不能拿来制弩;铁不能拿来造船,木不能拿来铸釜。每件物品都用于它们适合的地方,放置在它们各自适合的地方,于是万物便会到达平等齐同,而不会在什么地方互相超过对方。明镜便于拿来照鉴事物的形体,对于用它来蒸食物,便不如箅子了。牺牛毛色纯一,适合于当作宗宙祭祀的用牲,至于用它来祈雨,便不如神蛇了。从这看来,万物并没有贵贱之分。着眼于它的贵重之处而觉得它贵重,万物没有不贵重的;着眼于它的低贱之处而觉得它低贱,万物没有不低贱的。

人们不会嫌玉璞厚,嫌刀剑鞘的饰物薄,嫌漆的颜色黑,嫌粉的颜色白。对于此四种东西,人们对它们的要求两两相反,不过它们在急人所需这一点上是一样重要的。在自己都能发挥功用这一点上是彼此一样的。如今皮衣与蓑衣哪个更急需呢?在雨地里用不上皮衣,进去屋内用不上蓑衣,这是由于它们各自在不同环境里交替发挥主要功用的原因。譬如船、丰、楯、肆、穷庐这些交通工具,它们各有宜于行走的处所。故而《老子》讲:“不崇尚贤才。”是讲不可以把鱼赶到树上去,把鸟沉到深渊里。

故而尧帝管理天下,任命舜作司徒,主管教化;契作司马,主管军务;禹作司空,主管土木工程;后稷作大田,主管农业;奚仲作工师,掌管百工。尧帝领导百姓,让住在水边的从事渔业,住山林的进行林业,住川谷的进行牧业,住平原的进行农业。各种地方均有适当的行业,各种行业又有适当的器械工具,各种器械工具又各有其适合用途,各种用途又有相合的人才。沼泽地区的人编织鱼网,抓捕鱼虾,丘陵地带的人耕种田地,生产粮食布帛,如此就可用自己所有的物品去换没有的物品,用自己生产的物品去换不会出产的物品。故而,离叛的人少而顺从的人多。就像将棋子和弹丸撒在地上,圆形的滚到低洼处,方形的停止在高处,各自有安稳的归宿,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呢?就像疾风吹过箫管,振动空气,使长短不一的竹管发出高低、清浊不同的乐音。猿猴进到茂密的树林,就不愿离去而去打洞;貉与豪猪有了堤坝上的洞穴,就不愿远离再去攀援树木筑巢。万物都不会离开对自己有利的、而去接受对自己有害的东西。

因此会有邻国居民相互张望、鸡犬之声相闻、足迹不相接触、车辆不越千里、百姓各自生活的状况。故而混乱的国家似乎很兴盛,安宁的国家似乎很空荡,要灭亡的国家总感不足,长存的国家总感到有馀。空空荡荡,并不是人烟稀少,而是人们都遵守本职;兴盛热闹,并非人丁兴旺,而是人们远离本职追求末业。感觉有馀,并不是财力雄厚,而是人们的欲望有节制,浪费的事很少出现;感觉不足,并不是说财物匮乏,而是欲望太大、无法掌握,浪费的事常常出现。故而先王的法典,并不是主观捏造的,而是遵从万物的规则制定出来的;他们的刑律禁令,也不是随意编造的,而是严格遵从客观实际而设置的。

[原文]

凡以物治物者不以物,以陆;治陆者不以睦,以人;治人者不以人,以君;治君者不以君,以欲;治欲者不以欲,以性;治性者不于性,以德;治德者不以德,以道。原人之性,芜濊①而不得清明者,物或堁之也。羌、氐、僰、翟,婴儿生皆同声,及其长也,虽重象、狄,不能通其言,教俗殊也。今三月婴儿,生而徒国,则不能知其故俗。由此观之,衣服礼俗者,非人之性也,所受于外也。

夫竹之性浮,残以为牒,束而投之水则沉,失其体也。金之性沉,托之于舟上则浮,势有所支也。夫素之质白,染之以涅则黑;缣之性黄,染之以丹则赤;人之性无邪,久湛于俗则易,易而忘本,合于若性。故日月欲明,浮云盖之;河水欲清,沙石濊之;人性欲平,嗜欲害之。惟圣人能遗物而反己。夫乘舟而惑者不知东西,见斗极则寤矣。夫性,亦人之斗极也。有以自见也,则不失物之情;无以自见,则动而惑营。譬若陇西之游,愈躁愈沈。孔子谓颜回曰:“吾服汝也忘,而汝服于我也亦忘。虽然,汝虽忘乎,吾犹有不忘者存。”孔子知其本也。

夫纵欲而失性,动未尝正也,以治身则危,以治国则乱,以入军则破。是故不闻道者,无以反性。故古之圣王能得诸己,故令行禁止,名传后世,德施四海。是故凡将举事,必先平意清神。神清意平,物乃可正。若玺之抑埴,正与之正,倾与之倾。故尧之与舜也,决之于目;桓公之取宁戚也,断之于耳而已矣。为是释术数而任耳目,其乱必甚矣。夫耳目之可以断也,反情性也。听失于诽誉,而目淫于采色,而欲得事正,则难矣。

夫载哀者闻歌声而泣,载乐者见哭者而笑。哀可乐者笑可哀者,载使然也,是故贵虚。故水激则波兴,气乱则智昏。智昏不可以为政,波水不可以为平。故圣王执一②而勿失,万物之情既矣,四夷九州服矣。夫一者至贵,无适于天下。圣人托于无适,故民命系矣。

[注释]

①濊:通“秽”,污浊。②一:指事物的根本。

[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