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淮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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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诠言训(2)

故而用兵作战的准则,先做出不能战胜敌人的姿态,去等待能够战胜敌人的时机;管理国家的准则,先做出不能获取敌国的样子,去等待能够获取敌国的机会。舜在历山修养德行,整个海内随着发生变化;文王在岐周修养德行,整个天下跟着改变风气,要是舜只顾追求天下的利益而忘记修养自身的德行,那么自身尚且不能保全,哪里会有尺寸之地!故而国家的管理没有比不动乱更牢靠的,而人为地去管理必定会有危险;行为处事没有比无非议更稳固的,而急于追求名声必定受挫折。福分没有比无祸更大的,利益没有比不失去更完美的。依据有所作为的方式创造万物,不增加便减少,不成器便毁坏,不获利便有害,这全是危难不可行的,走上这条道的人必定有危险。故而秦国对西戎作战取胜,不过在殽山被晋国打败,楚国对诸夏作战取胜,不过在柏莒被吴国打败。故而依据道的准则,不能用有为去追名逐利,能够用宁静去远祸避害。故而要推崇无祸,不推崇有福;推崇无罪,不推崇有功。

[原文]

圣人无思虑,无设储。来者弗迎,去者弗将①。人虽东西南北,独立中央。故处众枉之中,不失其直;天下皆流,独不离其坛域。故不为好,不避丑,遵天之道;不为始,不专己,循天之理;不豫谋,不弃时,与天为期;不求得,不辞福,从天之则。不求所无,不失所得;内无旁祸,外无旁福;祸福不生,安有人贼?为善则观,为不善则议;观则生责,议则生患。故道术不可以进而求名,而可以退而修身;不可以得利,而可以离害。故圣人不以行求名,不以智见誉。法修自然,己无所与。虑不胜数,行不胜德,事不胜道。为者不成,求者有不得。人有穷,而道无不通,与道争则凶。故《诗》曰:“弗识弗知,顺帝之则。”有智而无为,与无智者同道;有能而无事,与无能者同德;其智也,告之者至,然后觉其动也;其能也,使之者至,然后觉其为也。有智若无智,有能若无能,道理为正也。故功盖天下,不施其美;泽及后世,不有其名。道理通而人伪灭也。

名与道不两明,人受名则道不用,道胜人则名息矣。道与人竞长。章人者,息道者也。人章道息,则危不远矣。故世有盛名,则衰之日至矣。欲尸名者必为善,欲为善者必生事,事生则释公而就私,背数而任己。欲见誉于为善,而立名于为质,则治不修故②,而事不须时。治不修故则多责,事不须时则无功。责多功鲜,无以塞之,则妄发而邀当,妄为而要中。功之成也,不足以更责;事之败也,不足以弊身。故重为善若重为非,而几于道矣。

[注释]

①将:送。②修:循,遵循。故:常规。

[译文]

圣人没有忧虑,没有储备。将来的他不迎接,远离的他也不送。人们东奔西跑、南来北往的,他却自己站在中央。故而他能在大家都弯腰曲膝的环境中也不丧失正直;天下人都随波逐流,他也不偏离立足点。故而不有意显露善,不有意掩避丑,只是遵从着自然之道;他不首先创造,也不独断专行,只是遵从自然之理;他不预先计划,也不错失时机,而能与自然相约;不求得到利益,也不推让幸福,只是听从自然法则。他不追求自己没有的,也不失去自己拥有的,内没有意外的灾祸,外没有意外的福利。祸福都不出现,哪会有人为的伤害?行善事会招致人们注意,做坏事也招致大家非议;人们注意一定会有责备的言论,非议一多也一定产生祸患。故而道术不能用来进取求名,只能够用来隐退修身;不能用来得到利益,只能用来躲避灾害。故而圣人不用品行去求名,不靠智慧去获誉。法规出现于自然,圣人自己不加干扰。思虑胜不过术数,品行胜不过“德”,行事胜不过“道”。做事有不成功的,希望有得不到的。人有走投无路的时节,不过大道却永远无处不通,与大道相抗争便会有凶险。故而《诗经》说:“无知无觉,顺从天的准则。”有智慧而无所作为,和无智慧的人“道”一样;有能力却无所事事,和没本事的人“德”相同。如此的“智者”,呼喊他他才走过来,人家这才感到他有动静;如此的“能人”,使唤他他才来,人家这才感到他在行动。有智慧就如同没有智慧,有能耐却如同没有能耐,道理才是正确的。故而虽然功盖天下,却从不夸耀自己的美德;泽被后世,却从不拥有声誉。

大道至理通达了,人为的事便灭绝了。名和道不能同时产生,人爱名就不施用道,道控制了人名就消失。道和名互争高低,声誉显赫,道便失去。声名昭著道失去殆尽,离危险便不远了。故而世上的人一旦有了盛名,衰微的日子也便到了。想要据有名声的人必定要行善事,要行善事一定要生出事端来,生出事端便会放弃公心而偏向私念,背离术数而放任自己。想通过行善事获得赞叹,利用标榜贤能树立声望,行动便不能遵循事理,办事便不合时宜。行动不遵循事理,指责便多;办事不合时宜,便不会有建树。指责多而建树少,无法弥补,便会任意行事以求有成,胡作非为以求得逞。就算能成功,也不能让人们改变责备;要是事情失败,能够让人名声扫地了。故而慎重对待行善事就像慎重对待不干好事的人一般,便接近道了。

[原文]

天下非无信士也,临货分财必探筹而定分,以为有心者之于平,不若无心者也。天下非无廉士也,然而守重宝者,必关户而全封,以为有欲者之于廉,不若无欲者也。人举其疵则怨人,鉴见其丑则善鉴。人能接物而不与己焉,则免于累矣。公孙龙粲于辞而贸①名,邓析巧辩而乱法,苏秦善说而亡国。由其道则善无章,修其理则巧无名。故以巧斗力者,始于阳②,常卒于阴;以慧治国者,始于治,常卒于乱。使水流下,孰弗能治;激而上之,非巧不能。故文胜则质掩,邪巧则正塞之也。

德可以自修,而不可以使人暴;道可以自治,而不可以使人乱。虽有圣贤之宝,不遇暴乱之世,可以全身,而未可以霸王也。汤武之王也,遇桀、纣之暴也;桀、纣非以汤、武之贤暴也,汤、武遭桀、纣之暴而王也。故虽贤王必待遇,遇者能遭于时而得之也,非智能所求而成也。君子修行而使善无名,布施而使仁无章。故士行善而不知善之所由来,民澹利而不知利之所由出。故无为而自治。善有章则士争名,利有本则民争功,二者相争,虽有贤弗能治。故圣人揜迹于为善,而息名于为仁也。

外交而为援,事大而为安,不若内治而待时。

凡事人者,非以宝必以卑辞。事以玉帛,则货殚而欲不厌;卑体婉辞,则逾说而交不约束誓盟,则约定而反无日。虽割国之锱锤以事人,而无自恃道,不足以为全。若诚外释变之策,而慎修其境内之事,尽其地力多其积,厉其民死以牢其城,上下一心,君臣同志,与之守社稷,敩而民弗离,则为名者不伐无罪,而为利者不攻难胜,此必全之道也。

[注释]

①贸:混淆,混杂。②阳:指善。

[译文]

天下并非没有诚信之人,不过面临财货分配的时节,必定要用筹码来计数,由于人们认为有心的人不如无心的筹码公平。天下并非没有廉洁之士,不过看守重宝的时节,必定要关好门户加盖玺印封条,由于人们认为有欲望的人不如没有欲望的门户廉洁。别人指出自己的毛病便怨恨人家,不过用镜子照出自己的丑形便觉得是好镜子。人能在同外物交接时像镜子那般不掺入个人的好憎,便能够免去精神牵累了。公孙龙擅长言辞而扰乱概念,邓析巧于辩说而干扰法律,苏秦擅长游说而导致死亡。遵从道办事,善就失去了光彩,遵循理办事,巧便不能显扬。故而用智巧斗力的人,开始的时节明来明去,到最后往往靠耍阴谋取胜;靠着智慧治国的人,开始的时节天下太平,到最后常常是天下大乱。让水往低处流,谁不能做到?让水激起往上流,没有巧妙的办法做不到。故而说文采取胜便会掩盖质朴,邪恶通行便会阻塞正直。

德能够用来修养自身,而不能使他人残暴;道能够用来管理自身,而不能使他人昏乱。即使具有圣贤的天资,但没有碰上残暴混乱的世道,二者能够使自身保全,却不能够称王称霸。商汤、周武王之所以能成王业,是碰到了夏桀、殷纣王这样的暴君。夏桀、殷纣不是由于商汤、武王的圣贤而残暴的,商汤、周武王也不是遇到夏桀、殷纣的暴政而成就王业的。故而即使是贤王,也必定要等待机遇。所说的机遇,是碰上适当的时机而能得到,并不是只靠智力才能去努力而成功的。君子修养德行而让善行不显现,广施恩德而让仁义不张扬,故而士人行善却不晓得善行来自何处,民众获得利益却不清楚利益是谁给的。故而顺其自然就会管理一切。君子的善行要是显露出来,士人就会争名声,利益要是涉及根本,民众就会抢功劳,争名抢功这两种苗头一旦出现,就算有圣贤,也不能管理了。故而圣人做善事时掩盖行迹,施行仁义时隐去名誉。

和外国交好获得外援,要费很大的事才得以安宁,与其如此,不如管理好内部而等待时机。但凡侍奉别国,不是用珠宝钱币进贡,便是以谦卑之辞朝贺。

用玉帛去侍奉别国,钱财耗尽而它的心念也不会满足;卑躬屈膝低声下气,好话说尽关系依然建立不起来;订立条约起誓结盟,条约签订没有多久便反目。即使送给外国的财物很少,而自身没有可依赖的条件,也不能保全自己。要是真的放弃外交手段,而谨慎地管理国内的政务,最大限度地利用地力广积粮食,鼓励民众以死固守城防,上下一条心,君臣同志向,全国百姓共同守卫国家,军民效死而不愿离去。这样,想显声扬名的君王不必去征讨无罪的国家,想趋名逐利的君王不必去攻打难以战胜的对手,由于这才是必使国家保全的方法。

[原文]

民有道所同道,有法所同守。为义之不能相固,威之不能相必①也,故立君以一民。君执一则治,无常则乱。君道者,非所以为也,所以无为也。何谓无为?智者不以位为事,勇者不以位为暴,仁者不以位为患,可谓无为矣。夫无为,则得于一也。一也者,万物之本也,无敌之道也。凡人之性,少则猖狂,壮则暴强,老则好利。一人之身既数变矣,又况君数易法,国数易君!人以其位通其好憎,下之径衢不可胜理,故君失一则乱,甚于无君之时。故《诗》曰:“不愆不忘,率由旧章。”此之谓也。

君好智,则倍时而任己,弃数而用虑。天下之物博而智浅,以浅澹博,未有能者也。独任其智,失必多矣。故好智,穷术也。好勇,则轻敌而简备,自而辞助。一人之力以御强敌,不杖众多而专用身才,必不堪也。故好勇,危术也。好与,则无定分。上之分不定,则下之望无止。若多赋敛,实府库,则与民为雠。少取多与,数未之有也。故好与,求怨之道也。仁智勇力,人之美才也,而莫足以治天下。由此观之,贤能之不足任也,而道术之可修明矣。

圣人胜心,众人胜欲;君子行正气,小人行邪气。内便于性,外合于义,循理而动,不系于物者,正气也。重于滋味,淫于声色,发于喜怒,不顾后患者,邪气也。邪与正相伤,欲与性相害,不可两立,一置一废,故圣人损欲而从事于性。目好色,耳好声,口好味,接而说之,不知利害,嗜欲也。食之不宁于体,听之不合于道,视之不便于性,三官交争,以义为制者,心也。割痤疽,非不痛也;饮毒药,非不苦也;然而为之者,便于身也。渴而饮水,非不快也;饥而大飧,非不澹也,然而弗为者,害于性也。此四者,耳目鼻口不知所取去。心为之制,各得其所。由是观之,欲之不可胜,明矣。

凡治身养性,节寝处,适饮食,和喜怒,便动静,使在己者得,而邪气因而不生。岂若忧瘕疵之与痤疽之发而豫备之哉?夫函牛之鼎沸,而蝇蚋弗敢入。昆山之玉瑱②,而尘垢弗能污也。圣人无去之心而心无丑,无取之美而美不失。故祭祀思亲不求福,飨宾修敬不思德,唯弗求者能有之。

[注释]

①必:通“毖”,戒敕。②瑱(zhèn):通“缜”,文理细密。

[译文]

有了道路,民众便会同道行走;有了法规,民众便会同守法规。由于义理不能使他们团结,威势不能使他们戒敕,故而设立君主来统一民众。君主掌握“一”就能管理好天下,要是失去常规天下就会混乱。为君之道,不是靠有为,而是靠无为。什么是无为?智慧的人不凭职位生事,勇武的人不靠权势施暴,仁慈的人不借地位施恩,能够说是做到无为了。做到无为,就算是获得了“一”。一,是万物的根本,是无敌的道术。凡是人的性情,年少时浮燥轻狂,壮年时粗暴强横,年老时贪财好利。一个人的一生既然多次改变性情,又何况一个国君常常更改法令,一个国家常常更换国君呢!人如果利用自己的地位来表示自己的好憎之情,往下到大街小巷的民众都如此,那么人们的爱憎之情就很难一一疏理清楚,故而国君失去了“一”便会混乱,那混乱比当初没设立国君时更严重。故而《诗经》讲:“别出差错,别忘过去,一切遵从旧有的法度。”讲的便是这个道理。

国君欢喜智术,便会违背时势而独断专行,抛弃自然规律去动用心计。天下的事物很多而人的智术浅薄,用浅薄的智术去满足众多的事物,天下没有能做到的人。专门使用自己的智术,失去的东西一定很多。故而国君欢喜智术,是一条死路。崇尚勇力,便会轻视敌人而疏略对敌人的防备,自恃勇力而辞去他人的帮助。依靠一个人的力量去抵抗强敌,不依赖众人只凭自身的才能,必定承受不起重任。故而崇尚勇力,是一条危险的路。欢喜赐与,便会没有固定的分配准则。上面的分配准则不固定,那么下面的欲望便无止境。要是增加赋敛,去充实府库,便会与民众为敌。要是收取的赋税少而施舍赐予的财物多,那么财物的数量便会不足。故而欢喜赐与,是招致怨恨的做法。仁智勇力,即使是人的美好才质,不过不可以用来管理天下。从这来看,贤能不值得任用,而道术应当遵循,这是很清楚的事情了。

圣人任由心灵处事,众人任由欲望处事。君子所行的是正气,小人所行的是邪气。内部适合于性情,外部适宜于道义,依循道理而行动,不同外物相牵连,是正气。重视美味,沉迷于音乐美色,欢喜、愤怒经常发作,而不顾后果的,是邪气。邪气和正气互相伤害,欲望与天性互相危害,不能两者并立,一个树立,一个废止,故而圣人除去贪欲而随从天性。眼睛喜欢美色,耳朵喜欢音乐,嘴巴贪吃美味,接受并且爱好它,不晓得利害关系,这便是欲望。吃了美味对身体不清宁,听了佳音对于大道不适合,看了美色对于天性不适合,三官相互争斗,用大义来控制它们,起主管作用的是心灵。除去痤疽,不是不痛;喝下毒药,不是不苦。不过要如此做,是为了便利身体。渴了饮水,不是不痛快;饿了大吃,不是不需要,不过不如此做,是对于身体有影响。这四个方面,耳、目、鼻、口不晓得取舍,而由心灵对他们进行控制,使它们各得其所。从此处能够看出,欲望是不可以任意作为的,这是很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