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淮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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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诠言训(4)

无为者,道之体也;执后者,道之容①也。无为制有为,术也;执后之制先,数也。放于术则强,审于数则宁。今与人卞氏之璧,未受者,先也;求而致之,虽怨不逆者,后也。三人同舍,二人相争,争者各自以为直,不能相听。一人虽愚,必从旁而决之,非以智,不争也。两人相斗,一羸在侧,助一人则胜,救一人则免。斗者虽强,必制一羸,非以勇也,以不斗也。由此观之,后之制先,静之胜躁,数也。倍道弃数,以求苟遇,变常易故,以知要遮②,过则自非,中则以为候,暗行缪改,终身不寤,此之谓狂。有祸则诎,有福则嬴,有过则悔,有功则矜,遂不知反,此谓狂人。

员之中规,方之中矩,行成兽,止成文,可以将吵,而不可以将众。蓼菜成行,瓶瓯有堤,量粟而舂,数米而炊,可以治家,而不可以治国。涤杯而食,洗爵而饮,浣而后馈,可以养家老,而不可以飨三军。非易不可以治大,非简不可以合众。大乐必易,大礼必简。易故能天,简故能地。大乐无怨,大礼不责,四海之内,莫不系统,故能帝也。

心有忧者,筐床衽席,弗能安也;菰饭刍牛,弗能甘也;琴瑟鸣竽,弗能乐也。患解忧除,然后食甘寝宁,居安游乐。由是观之,生有以乐也,死有以哀也。今务益性之所不能乐,而以害性之所以乐,故虽富有天下,贵为天子,而不免丸哀之人。凡人之性,乐恬而憎悯,乐佚而憎劳。心常无欲,可谓恬矣;形常无事,可谓佚矣。游心于恬,舍形于佚,以俟天命。自乐于内,无急于外,虽天下之大,不足以易其一概,日月廋②而无溉于志。故虽贱如贵,虽贫如富。大道无形,大仁无亲,大辩无声,大廉不嗛,大勇不矜。五者无弃,而几乡方矣。

军多令则乱,酒多约则辩。乱则降北,辩则相贼。故始于都者,常大于鄙;始于乐者,常大于悲。其作始简者,其终本必调。今有美酒佳肴以相飨,卑体婉辞以接之,欲以合欢,争盈爵之间,反生斗,斗而相伤,三族结怨,反其所憎,此酒之败也。

《诗》之失僻,《乐》之失刺,《礼》之失责。徵音非无羽声也,羽音非无徵声也,五音莫不有声,而以徵羽定名者,以胜者也。故仁义智勇,圣人之所备有也,然而皆立一名者,言其大者也。

[注释]

①容:通“庸”,使用。②要遮:挽留、阻碍。③廋(sōu):隐藏。

[译文]

舜管理好天下只需弹奏五弦琴,吟诵诗歌《南风》便能办到。周公却在吃饭时还要忙于政务,钟鼓悬挂着解不下来,勤劳地辅助成王平定天下。平民百姓一家子守着的土地达上百亩,没有一点空闲,也无法远离依靠生存的土地。不过君王一人执掌天下,还有空闲时间,政事还不够处置,由于他把事情委派给百官去办了。位于尊位的君王和尸主相同,位于官位上的百官就如同祝宰。尸主即使会制作刍狗、烧猪,不过这些归他人去做的事他绝不愿去做,这些事就算不会做也没什么不好;俎豆摆放有顺序,黍稷上供有先后,尸主虽然晓得也不去评点,就算不懂这些规矩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懂“祝”的人,他不能够担任祝者,他还是能够做尸主;不会驾车的人,绝对不可担任御手,但他还是能够处于主位。故而地位越尊贵便越安逸,身份越高事情越少。这如同弹琴,小弦能够音调急迫,而大弦声音必须要舒缓。

无为,是道的主体;持后,是道的功用。无为控制有为,这是策略;把握后则制约先,这是运数。依靠策略便强大,明察运数便安宁。如今把卞氏之璧给人,不能接受它的,是先获得它的人;寻求才获得它,即使怨恨却不放弃的,是最后获得它的人。三个人同住一间房子,两个人争吵起来,各自认为自己是对的,不能顺从对方。另一个人就算愚昧,也必定会从旁进行裁决。并不是由于他聪明,而是由于他没有卷入争吵。两个人斗殴,一个瘦弱疲病的人在旁边,他帮助其中一人,那人便会获胜;他救助其中一人,那人便不会失败。参加斗殴的人即使强壮,也必定受制于这位瘦弱疲病的人。不是由于这人骁勇,而是由于他没有参加斗殴。从这看来,后制约先,安静战胜躁动,这是规律。背叛道,抛开规律,而想要侥幸得到,改变常规,更易旧俗,用智慧阻滞,有了过失便责难自己,符合则认为把握了时机,行动愚昧,又胡乱改变,一辈子都不醒悟,这便称为狂妄。有了祸便屈服,有了福便满足,有了过失便追悔,有了功劳便自夸,终于不晓得返回根本,这便叫狂人。

圆的符合圆规,方的符合方矩,行动就排成军阵,静止就形成文采,这能够率领少的人,而不能够率领人数众多的大军。蓼菜长成行,瓶瓯亦有底,量过粟粒来舂米,数过米粒来做饭,这能够理家,而不能够治国。洗净杯进食,洗净爵来饮,洗涤干净然后才进奉,这能够赡养家中老人,而不能够犒赏三军。不平易就不能管理大,不简略便不能聚合众人。伟大的音乐一定平易,盛大的礼仪一定简略。平易故而能成为天,简略故而能成为地。伟大的乐没有怨恨,盛大的礼没有苛责,四海之内,没有人不依附帝统,故而能成为帝。

心里有忧虑的人,就算睡在舒适柔软的床席上也不感觉安适,吃着美味佳肴也不感觉甜美,弹琴吹竽也不感觉快乐。忧患解除以后,吃也香甜睡也宁静,住也安逸游也快乐。从这来看,活着是有乐趣的,死亡是值得悲哀的。如今致力做本性不能愉快的事情,去影响本性感觉快乐的事情,故而就算富有天下,贵为天子,也不免是一个悲哀的人。凡是人的天性,欢喜恬适而憎恶忧伤,喜欢安逸而憎恶劳累。心中一直没有欲望,能够说是恬适了;形体恒常无事可做,能够说是安逸了。让心在恬适中游动,让形在安逸中闲置,去等待天命的安排,心里头能自得其乐,身外事不急急追求,就算偌大个天下,也不能用来换取自己的一丝一毫。就算日月都隐藏起来,也不能让他动心。做到这个,就算低贱也感觉尊贵,就算贫困也感觉富有。大道没有形象,大仁没有偏爱,大辩没有声音,大廉不会不足,大勇不会矜夸,这五个方面抓住不放,便差不多接近正道了。

军队中命令多变便会引起混乱,酒宴上酒规繁杂便会引起争执。军队出现混乱便容易出现投降或败逃现象,酒宴出现争执便会造成彼此伤害。故而开始美好的事情到最后往往变得丑陋,最初快乐的事情到最后往往成为悲剧,开头简单的事,结局必定繁复。今天用美酒佳肴来宴请客人,用谦卑的态度委婉的措辞来接待,本来想着获得欢娱,由于争执酒杯里的酒斟得满与不满,反倒出现打斗。打斗起来双方难免都有损伤,以至于使双方的家族跟着结下怨仇,彼此反倒成为仇敌,这是饮酒取乐造成的坏事。

《诗经》的失误在于后来流于邪僻,《乐》的失误在于后来用以怨刺,《礼》的失误在于后来繁复苛责。徵音里并非没有掺杂羽声,羽音里也并非没有掺杂徵声,五音中没有哪一种不掺杂着其他声音,但依然用“徵”或“羽”来分别给五音定名,是由于各音中的主调起主导作用的缘故。故而仁义智勇,圣人全都具备,不过对圣人都是用某一种品质来作为称号,是就其最大的特征来说的。

[原文]

阳气起于东北,尽于西南;阴气起于西南,尽于东北。阴阳之始,皆调适相似,日长其类,以侵相远,或热焦沙,或寒凝水。故圣人谨慎其所积。水出于山而入于海,稼生于野而藏手廪,见所始则知终矣。

席之先雚蕈,樽之上玄酒,俎之先生鱼,豆之先泰羹,此皆不快于耳目,不适于口腹,而先王贵之,先本而后末。圣人之接物,千变万轸,必有不化而应化者。夫寒之与暖相反,大寒地坼水凝,火弗为衰其暑;大热铄石流金,火弗为益其烈。寒暑之变无损益己,质有之也。

圣人常后而不先,常应而不唱;不进而求,不退而让;随时三年,时去我先;去时三年,时在我后;无去无就,中立其所。天道无亲,唯德是与。有道者不失时与人,无道者失于时而取人。直己①而待命,时之至不可迎而反也;要遮而求合,时之去不可追而援也。故不曰我无以为而天下远,不曰我不欲而天下不至。古之存己者,乐德而忘贱,故名不动志;乐道而忘贫,故利不动心。名利充天下,不足以概志。故廉而能乐,静而能澹。故其身治者,可与言道矣。自身以上,至于荒芒尔远矣;自死而天下无穷尔滔矣。以数杂之寿,忧天下之乱,犹忧河水之少,泣而益之也。龟三千岁,浮游不过三日。以浮游而为龟忧养生之具,人必笑之矣。故不忧天下之乱,而乐其身之治者,可与言道矣。

君子为善,不能使福必来;不为非,而不能使祸无至。福之至也,非其所求,故不伐②其功;祸之来也,非其所生,故不悔其行。内修极而横祸至者,皆天也,非人也。故中心常恬漠,累积其德。狗吠而不惊,自信其情。故知道者不惑,知命者不忧。万乘之主卒,葬其骸于广野之中,祀其鬼神于明堂之上,神贵于形也。故神制则形从,形胜则神穷。聪明虽用,必反诸神,谓之太冲。

[注释]

①直己:使自己正直。②伐:夸耀。

[译文]

阳气从东北部上升,在西南方衰败下去;阴气从西南方上升,在东北部衰败下去。阴阳二气在开始上升时,都是调和适中而且相似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各自的特性突现出来,逐渐出现了明显的分别,或者热起来能够使沙土变焦,或者冷下来可以让水结冰。故而圣人慎重地对待事物的改变。泉水源自高山而流入大海,庄稼长在田野而藏于仓廪,看到事物的开端就能推断它们的终结。

举行祭奠时,把低廉粗劣的草席放在垫席之前,祭酒中把代酒的深色水作为上品,砧板上把生鱼放在前边,高脚盘盛放不调五味的肉羹,这些东西让耳目不舒服,口腹不适合,不过先王却很重视它们,由于事物都是先有本才有末的。圣人和外界事物接触,虽然事物千变万化,他一定会用道来以不变应万变。寒冷与温暖正相反。天寒地冻水结冰,烈火不会由此而降低温度;酷暑高温能熔化石头金属,烈火却不会由此而增加热度。由于寒暑的变化对火的温度没有降低也没有提升,这是火具有的本质。

圣人经常在后面而不跑去前面,经常响应而不首先提倡。不前进却去寻求,不后退却辞让。跟着时间三年,时间离去我在前面;离开时间三年,时间又在我的后面。没有要远离的,也没有要接近的,处于中间状态,立在它的地方。天道是没有亲近的,只和德相接近。有道的不失去机会而交给人,无道的失去时间而向他人索取。使自己正直而等着命运,时机的到来不可以迎接而返回;拦截而求得全合,时机的离去不可以追回而拉住。故而不说我没有什么方法而天下的事遥远,不说我不想到达而天下之事不能到来。古代擅长保存自己的人,喜欢德性而忘记下贱,故而功名不能让他动心;爱好大道而忘记贫困,故而利益不能转移他的心志。名位、利益充满天下,却不可以感动他的意志。由此清廉而能获得安乐,宁静却能获得充实。故而自身获得治理的人,能够和他谈论道了。从自身往上,至于上古之时,也是很远的了。从人死后到天地无穷尽之时,也是很漫长的了。用有限的一轮寿命,去担忧天下的祸乱,就如忧虑黄河之水减少,流着泪而使之增加一般。龟能够活到三千岁,浮游寿命不过三天。拿浮游来忧虑龟的养生的准备,人们一定取笑它。故而不忧虑天下的祸乱,而爱好修治自身的人,可以和他谈论道了。

君子从事善事,不能让幸福必定到来;不做坏事,而不能让灾祸不来。幸福的到来,不是他所寻求而来的,故而不夸耀他的功劳;灾祸的来到,不是他所产生的,故而不后悔他的行止。内心修炼到达很高的程度,而却大祸来临,全是天命,不是人力所造成的,故而心中经常处于恬淡无欲的状态,不拖累他的德性。狗狂叫而不吃惊,自己信任他的真诚。故而了解道的人不迷惑,晓得命运的人不忧虑。万乘的天子死去,埋葬他的尸体于旷漠荒野之中,祭奠他的神灵于明堂之上,可见精神比形体要尊贵。故而精神宰制,那么形体便要跟随;形体强胜,那么精神便要困穷。聪明就算使用,使自身获得安全,最后一定返回到精神,这便称为太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