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淮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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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修务训(3)

夫七尺之形,心知忧愁劳苦,肤知疾痛寒暑,人情一也。圣人知时之难得,务可趣②也,苦身劳形,焦心怖肝,不避烦难,不违危殆。盖闻子发之战,进如激矢,合如雷电,解如风雨,员之中规,方之中矩,破敌陷陈,莫能壅御,泽战必克,攻城必下。彼非轻身而乐死,务在于前,遗利于后,故名立而不堕。此自强而成功者也。是故田者不强,困仓不盈;官御不厉,心意不精;将相不强,功烈不成;侯王懈惰,后世无名。《诗》云:“我马唯骐,六辔如丝。载驰载驱,周爰谘谟。”以言人之有所务也。

[注释]

①躐(liè):逾越。②趣(cù):从速,急。

[译文]

名声是能够尽力求得的,功业是能够努力成就的。因此君子储蓄正气,累积善事,而奔向高明的老师。勉励自己树立高尚的品行,培养自己美好的德行,而就能够防止世俗的干扰。怎样能说明这个问题呢?

以前鲁国南荣畴对圣王之道在自己身上丧失,感到十分羞愧。因此他踏着霜露,磨破了鞋子,快步行走,跋山涉水,穿过荆棘,越过千里,脚上磨出层层老茧,也不敢歇息,而南去请教老聃,受到了一句话的教导,精神立刻开朗,昏沉的心绪彻底清醒了,欢喜得七天也没有吃东西,还像享用了太牢似的。因而他的光辉遍照四海,名望传到了后代;道术通达天地,明察分别秋豪。世人称誉颂扬之语,到现在也不停歇。这就是所谓的美名是能够勉力求得的。

吴国和楚国在柏举开始战争,莫嚣大心抚摸着他的御夫的手说:“今天抵抗强大的敌人,冒着敌人的刀枪,遭受箭矢、擂石的袭击,血战而身死,最后获得胜利,保护人民,使社稷完整;自己也可以暝目了!”因此冲入吴阵而没有回来,腹部被剖开,头颅被割下,御者也没有回头,因而壮烈牺牲。吴军打败郢都,楚昭王狼狈逃跑。

申包胥心想:自己用尽力量冲进敌阵,牺牲自己,不过是斩杀一卒的功绩。不如低声下气地去向诸侯求救。因此申包胥背着干粮,没时间穿鞋子,跋山涉水,顺着人迹罕至的山谷穿行。爬上峻峭的山峦,奔向深不见底的深沟,游过大川之水,冒犯渡口、关塞,翻过蒙龙山,踏着沙石,脚跖糜烂一直到膝盖,磨出了层层老茧。经过七天七夜的跋涉,抵达秦王朝廷。他像鹤一般直立而不食,白天呻吟,晚上哭泣;神情像死人一样,脸色呈黑灰色,泪流满面,求见秦哀公。说:“吴国是野猪、毒蛇,吞并中国土地,首先危害楚国。我国君丧失了国家,逃到偏远的随国;百姓妻离子散,男女老少,不可以安居。派我向君王告急求救。”于是秦哀公发动兵车千辆,兵卒七万,由勇将子虎统领。越过关塞向东进军,在浊水击败吴军,从而保存了楚国。光辉的功绩保存在庙堂之上,登记在法令之中。这是功业能够努力完成的例子。

人有七尺长的身躯,心中能感知忧愁和劳苦,肌肤能感到疾病痛苦和冷热寒暑,人的天性是相同的。圣人懂得时势的难得,事业能够努力去追求,因此劳其身形,苦其心志,殚精竭虑,披肝沥胆,不怕艰难,不怕危险。楚将子发带兵打仗,行进时如飞箭流矢般迅速,聚合时如闪电雷鸣般快捷,散开时如急风暴雨般快捷;布起阵来圆阵合规,方阵中矩;破敌陷阵时,没有能阻塞抵抗的;平原作战必定克敌,攻城每攻必胜。他并不是不珍爱生命而愿意去死,而是事业在前方吸引着他,使他把自身利益抛掷脑后了,因此他获得了很高的名声而不会有所降落。这是经过自强不息的奋斗使事业得到成功的例子。因此,种田的人不去尽力耕种,谷仓不会盈满;官府的御手不尽力磨炼,思想就不会精密;将相不去奋发努力,不能成就功业;侯王如果松懈懒惰,死后就不会留名。《诗经》中说:“我骑上青黑色的骏马,六根缰绳如丝线般柔和,驱驰呀,驱驰呀,去向忠信的人寻觅计谋。”是说人应该有所追求。

[原文]

通于物者,不可惊以怪;喻①于道者,不可动以奇;察于辞者,不可耀以名;审于形者,不可遁以状。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贱今,故为道者必托之于神农、黄帝而后能入说。乱世暗主,高远其所从来,因而贵之。为学者蔽于论而尊其所闻,相与危坐而称之,正领而诵之。此见是非之分不明。

夫无规矩,虽奚仲不能以定方圆;无准绳,虽鲁般不能以定曲直。是故钟子期死,而伯牙绝弦破琴,知世莫赏也;惠施死,而庄子寝说言,见世莫可为语者也。夫项橐七岁为孔子师,孔子有以听其言也。以年之少,为闾丈人说,救敲不给,何道之能明也!

昔者谢子见于秦惠王,惠王说之。以问唐姑梁。唐姑梁曰:“谢子,山东辩士,固权说以取少主。”惠王因藏怒而待之。后日复见,逆而弗听也。非其说异也,所以听者易。夫以徵为羽,非弦之罪;以甘为苦,非味之过。楚人有烹猴而召其邻人,以为狗羹也而甘之。后闻其猴也,据地而吐之,尽写其食。此未始知味者也。邯郸师有出新曲者,托之李奇,诸人皆争学之。后知其非也,而皆弃其曲。此未始知音者也。鄙人有得玉璞者,喜其状,以为宝而藏之。以示人,人以为石也,因而弃之。此未始知玉者也。故有符于中,则贵是而同今古。无以听其说,则所从来者远而贵之耳。此和氏之所以泣血于荆山之下。

今剑或绝侧羸文,缺卷,而称以顷襄之剑,则贵人争带之;琴或拨剌枉桡,阔解漏越,而称以楚庄之琴,侧室争鼓之。苗山之,羊头之销,虽水断龙舟,陆兕甲,莫之服带;山桐之琴,涧梓之腹,虽鸣廉修营,唐牙莫之鼓也。通人则不然,服剑者期于铦②利,而不期于墨阳、莫邪;乘马者期于千里,而不期于骅骝、绿耳;鼓琴者期于鸣廉修营,而不期于滥胁、号钟;诵《诗》、《书》者期于通道略物,而不期于《洪范》、《商颂》。圣人见是非,若白黑之于目辨,清浊之于耳听。众人则不然,中无主以受之。譬若遗腹子之上垅,以礼哭泣之,而无所归心③。故夫孪子之相似者,唯其母能知之;玉石之相类者,唯良工能识之;书传之微者,唯圣人能论之。

今取新圣人书,名之孔、墨,则弟子句指而受者必众矣。故美人者,非必西施之种;通士者,不必孔、墨之类。晓然意有所通于物,故作书以喻意,以为知者也。诚得清明之士,执玄鉴于心,照物明白,不为古今易意,摅书明指以示之,虽阖棺亦不恨矣。昔晋平公令官为钟,钟成而示师旷。师旷曰:“钟音不调。”平公曰:“寡人以示工,工皆以为调。而以为不调,何也?”师旷曰:“使后世无知音者则已,若有知音者,必知钟之不调。”故师旷之欲善调钟也,以为后之有知音者也。

[注释]

①喻:明。②铦(xiān):锐利。③归心:动心,从心里感到悲哀。

[译文]

知晓事物的人,不能够用诡怪来惊吓他;明白大道的人,不能够用奇异来动摇他;明辨言辞的人,不能够用虚名来引诱他;审察形体的人,不能够用外貌来欺瞒他。世俗之人,大多重古人而轻今人。因此推广道的人,必定要假托于神农、黄帝,然后才能使人接纳其学说。混乱的社会,昏聩的君主,感觉那些理论由来久远高深,因而重视它。而求学的人被那些理论所惑乱,推广他们听到的传闻,便端坐着称颂它,衣饰整齐地诵读它。这全是观察是非的分别不分明。

没有规则,尽管是奚仲也不能确定方圆;没有准绳,尽管是鲁班也不能确定曲直。因此钟子期死了,伯牙就拉断弦,砸烂琴,他知晓世上没有人能欣赏他弹琴了;惠施死了,庄子便停歇议论辩说,他看到世上没有人值得与之议论了。项橐七岁就为孔子的老师,孔子有听他说话的气概。像他年纪这么轻,对乡间老人发表谈论,连救助头上挨的拐杖都还来不及,还有什么道理能够说得清楚呢!

以前,谢子求见秦惠王,秦惠王很欢喜,他寻求唐姑梁的意见,唐姑梁说:“谢子是山东善辩之人,原本就是诡诈辩说以取悦太子的。”秦惠王便心怀愤怒等候着谢子,来日再见谢子,就转而不接纳谢子的学说。并不是谢子的学说有了变化,而是听者的心不同了。把徵音当作羽音,这不是琴弦的过失;把甜当作苦,这不是滋味本身的过失。楚国有个人煮了猴肉,请邻居来吃,邻居认为是狗肉,吃得很香甜。后来听闻是猴肉,趴在地上呕吐起来,把吃进的食物全倒出来了。这是还不知道滋味的人。邯郸有位乐师创制了新歌,假说是李奇作的,众人都争着学唱。后来知晓不是李奇所作,又都弃置这首歌。这是还不知道音乐的人。有个鄙陋之人获得一块未雕琢的玉石,喜爱它的形状,以为是宝贝而收藏起来。拿出给别人看,别人以为是石头,这人便把它扔掉了。这是还不知道玉的人。因此,心中有是非标准,就会重视事实,把古今看作是一样的。心中没有分辨是非的标准,就会重视那些来头久远的东西。这正是卞和所以在荆山下哭泣出血的缘由。

如果有人将剑锋折断,损坏剑上的铸纹,使刀刃缺口,剑锋卷起,声称这是楚顷襄王使用的宝剑,那么尊贵的人都争着佩带它。如果有人把琴弄得变音走调,音色不纯,琴身毁坏,而声称这是楚庄王使用的琴,那么后房宠姬都抢着弹奏它。苗山出产的短矛、三棱的箭头,尽管入水能砍断大船,在陆上能刺破犀皮铠甲,也没有人佩带。用山桐树做成的琴,以山涧梓树作为琴身,尽管琴声纯正,音色悠扬,师堂、伯牙也不去弹奏。通晓的人就不是这样。佩剑的期望它锐利,而不希望它是墨阳、莫邪;骑马的希望它日行千里,而不希望它是骅骝、绿耳;弹琴的希望它琴声纯正,音色悠扬,而不希望它是滥胁、号钟;诵读《诗》、《书》的期望知晓道理,明白事物,而不希望读的一定是《洪范》、《商颂》。圣人分别是非,就好像眼睛分别白黑,耳朵分别清浊音一样。众人分别是非则不然,心中没有主宰去分别它。就像遗腹子为父亲上坟,依照礼节哭祭父亲,却不会从心中悲哀。因此,孪生子很相像,只有做母亲的能分辨;玉和石很相像,只有优秀的工匠能分辨;典籍的微妙之处,只有圣人能述说。

如果拿新圣人的书,假托是孔子、墨子的经典,那么毕恭毕敬去学习的学子必定很多。因此,美人,不一定像西施那样;通晓之士,不一定像孔子、墨子那样。心中明白,知晓事物,因此写书阐述思想,以启发后世的聪明人。确实能得到清晰明白的人,他心里有高明透彻的见解,观照事物明了,不因为古今差异而变化主张,因而写一书阐示思想以指示他,那么,尽管死去也没有遗憾了。从前晋平公令官吏铸造乐钟,乐钟铸成后拿给师旷看。师旷说:“乐钟音色不和谐。”晋平公说:“我曾给乐工看过,大家全说乐音和谐,而你却认为不和谐,为什么呢?”师旷说:“如果后代没人知道音乐倒也罢了,如果有知道音乐的人,必定知道这钟音色不和谐。”因此,师旷要调好乐钟,是因为他认为后世必定有懂得音乐的人。

[原文]

三代与我同行,五伯与我齐智。彼独有圣智之实,我曾无有闾里之闻、穷巷之知者何?彼并身而立节,我诞谩①而悠忽。

今夫毛嫱、西施,天下之美人,若使之衔腐鼠,蒙蝟皮,衣豹裘,带死蛇,则布衣韦带之人,过者莫不左右睥睨而掩鼻。尝试使之施芳泽,正蛾眉,设笄珥,衣阿锡,曳齐纨,粉白黛黑,佩玉环,揄步,杂芝若,笼蒙目视,冶由笑,目流眺,口曾挠,奇牙出,靥摇,则虽王公大人,有严志颉颃之行者,无不憛馀痒心而悦其色矣。今以中人之才,蒙愚惑之智,被污辱之行,无本业所修,方术所务,焉得无有睥面掩鼻之容哉?

今鼓舞者,绕身若环,曾挠摩②地,扶于猗那,动容转曲,便媚拟神,身若秋药被风,发若结旌,骋驰若骛。木熙者,举梧槚,据句枉,猿自纵,好茂叶,龙夭矫,燕枝拘,援③丰条,舞扶疏,龙从鸟集,搏援攫肆,蔑蒙踊跃。且夫观者莫不为之损心酸足,彼乃始徐行微笑,被衣修擢。夫鼓舞者非柔纵,而木熙者非眇劲,淹浸渍渐靡使然也。

是故生木之长,莫见其益,有时而修;砥砺监,莫见其损,有时而薄。藜藿之生,蠕蠕然,日加数寸,不可以为栌栋;楩柟豫章之生也,七年而后知,故可以为棺舟。夫事有易成者名小,难成者功大。君子修美,虽未有利,福将在后至。故《诗》云:“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此之谓也。

[注释]

①诞谩:放纵,散漫。②摩:切近。③援:持。

[译文]

夏商周三代的开国之君和我们德行一样,春秋五霸和我们的才智一样,他们却享有名符其实的圣贤智慧,我们却在穷乡故里无人知道,这是为什么?这是由于他们用尽身心去树立名节,而我们却放任轻漫游荡轻浮。

现在都把毛嫱西施看成是天下的美人。如果让她们嘴呈叼着糜烂的老鼠,头上盖着刺猬皮,身上穿着豹皮裘衣,腰上系着死蛇带子,那么穿布衣系韦带的普通百姓,经过她们身边时没有哪个不侧目斜视捂住鼻子。如果让她们身上洒满香料,精心描正娥眉,戴上发簪耳环,身穿细布衣服,拖着细绢长裙,脸上涂上脂粉,眉毛涂上黛黑,腰上佩带玉环,扭身轻移细步,头上插有香草,凝目注视,妩媚巧笑,目光流盼,樱口微开,皓齿露出,笑靥颤摇,那么尽管是道貌岸然的王公大人,也无不贪求萌动心头刺痒,被她们的美色迷惑了。现在凭借中等人的才能,心怀愚笨的智力,行为污浊的事情,既无本业所修,又无任何长处,怎能不让人对他有侧视掩鼻的神情呢!

如今那些合乐起舞的人,身体旋转像车轮,屈腰后仰头接地,盘旋时柔美多姿,伴着乐曲不断变化表情,体态轻盈就像仙女下凡,腰姿柔弱就像秋芷被风,长发飘散就像旌旗卷舒自如,舞步疾速就像惊鸿腾空而飞。那些演出爬竿游戏的人,举起梧桐梓木两根大竿,让表演者在曲折的支竿上表演。像猿猴喜爱在枝繁叶茂的树丛中任意纵跃,如同蛟龙在云层中蟠绕屈伸,如同燕子在枝头上停落翻飞,攀上大的木枝,翩翩旋转起舞;一会儿像龙附云,一会儿像鸟飞集,搏击攫取为所欲为,身手快速跳跃自如。那些观看的人没有谁不为之提心吊担腿脚酸软,他们却缓慢地微笑着走来,换上衣服表演起优柔的擢舞。那些合乐起舞的人并不是天生身材柔弱委纵,那些表演木戏的人并不是天生身手快捷矫健,而是由于长期浸渍在教习之中技艺慢慢纯熟才达到这样的妙境。

因此树木的生长,没有人见到它在增高,日积月累就变得高大了,磨石磨损硬实的金属,没有谁见到它的损耗,日积月累就变薄了。藜和藋的成长,好像蠕动似的每天长高数寸,但不可用来作屋梁;楩楠豫章的成长,七年以后才能让人观察到长高了,所以可以用来作棺木舟船。事情容易办成的名望小,难以办成的功绩大。君子修养善道,尽管眼前得不到利益,但幸福将来会来临。因此《诗经》说:“每天有所成就,每月有所实行,日积月累的学习,从而到达光明之境。”说的即是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