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篇集中论说天道与人道之间的关系,强调治国应遵从自然规律,无为而治。本篇实则具有总结的性质,重述全书的主要观点。文中,作者以天地化生万物的“神明”为比,论述遵从自然规律、无为而治的关键性。“天与人有以相通”,古之圣人能将天道使用到治国实践当中,不用巧智,不事气力,惠及四海,像天地孕育万物一样,不知不觉中移风易俗,使民众返璞归真,到达天下大治。文中还注重把握事物根本的关键性,指出为政要掌控根本的原则,不能舍本逐末。作者以为,“故为治之本,务在宁民;宁民之本,在于足用;足用之本,在于勿夺时;勿夺时之本,在于省事;省事之本,在于节用;节用之本,在于反性”。归根到底,还是要顺其自然,回归到“道”的本性当中,自然无为。作者还特别注重,为政者要靠“仁义”教化人,民众的道德是掌政的基础,而法只是手段,靠用刑罚来强迫,是行不通的,“民无廉耻,不能治也;非修礼义,廉耻不立。民不知礼义,法不能正也;非崇善废丑,不向礼义。无法不能够为治也,不知礼义不能够行法”。这是文中一个很关键的观点,体现了《淮南子》儒、道相通的倾向。
[原文]
天设日月,列星辰,调阴阳,张①四时,日以暴之,夜以息之,风以干之,雨露以濡之。其生物也,莫见其所养而物长;其杀物也,莫见其所丧而物亡。此之谓神明。圣人象之,故其起福也,不见其所由而福起;其除祸也,不见其所以而祸除。远之则迩,延之则疏;稽之弗得,察之不虚;日计无算,岁计有余。夫湿之至也,莫见其形而炭已重矣;风之至也,莫见其象而木已动矣;日之行也,不见其移;骐骥倍日而驰,草木为之靡,县烽未转,而日在其前。故天之且风,草木未动而鸟已翔矣;其且雨也,阴曀未集而鱼已矣。以阴阳之气相动也。故寒暑燥湿,以类相从;声响疾徐,以音相应也。故《易》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
“高宗谅暗,三年不言。”四海之内,寂然无声;一言声然,大动天下。是以天心呿唫②者也。故一动其本而百枝皆应,若春雨之灌万物也,浑然而流,沛然而施,无地而不澍,无物而不生。故圣人者怀天心,声然能动化天下者也。故精诚感于内。形气动于天,则景星见,黄龙下,祥凤至,醴泉出,嘉谷生,河不满溢,海不溶波。故《诗》云:“怀柔百神,及河峤岳。”逆天暴物,则曰月薄蚀,五星失行,四时干乘,昼冥宵光,山崩川涸,冬雷夏霜。《诗》曰:“正月繁霜,我心忧伤。”天之与人,有以相通也。故国危亡而天文变,世惑乱而虹霓见,万物有以相连,精祲育以相荡也。
故神明之事,不可以智巧为也,不可以筋力致也。天地所包,阴阳所呕,雨露所濡,化生万物,瑶碧玉珠,翡翠玳瑁,文彩明朗,润泽若濡,摩而不玩③,久而不渝,奚仲不能旅,鲁般不能造,此之谓大巧。宋人有以象为其君为楮叶者,三年而成,茎柯豪芒,锋杀颜泽,乱之楮叶之中而不可知也。列子曰:“使天地三年而成一叶,则万物之有叶者寡矣。”夫天地之施化也,呕之而生,吹之而落,岂此契契哉!故凡可度者,小也;可数者,少也。至大非度之所能及也,至众非数之所能领也。故九州不可顷亩也,八极不可道里也,太山不可丈尺也,江海不可斗斛也。
故大人者,与天地合德,日月合明,鬼神合灵,与四时合信。故圣人怀天气,抱天心,执中含和,不下庙堂而衍四海,变习易俗,民化而迁善,若性诸己,能以神化也。《诗》云:“神之听之,终和且平。夫鬼神,视之无形,听之无声,然而郊天望山川,祷祠而求福,雩兑而请雨,卜筮而决事。《诗》云:“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此之谓也。
[注释]
①张:安排。 ②呿唫(qū jìn):开闭。③玩:通“刓”,缺损。
[译文]
上天创造日月,陈设星辰,使阴阳二气得到调和,把一年分作四季,让日光来照耀万物,用黑夜让万物得到歇息,用风来把水吹干,用雨露使万物得到滋润。它孕育生物时,并没有观察它有所给养,而生物却在生长;它让生物毀灭时,也没有观察它在进行残害,而生物自然就覆灭了。这就是所说的神明。圣人就是这样做的,因此他们在给人类带来幸福时,没有见到他们的踪迹但是幸福却悄悄到达;他们消除灾害时,没有看到他们采用什么办法,祸害自己就消失了。觉得距离很远其实和它很近,想靠近它但却离得远了;想获得它却办不到,观察它却发现它是虚假的;每天计算并没有发觉它在增长,用年来计算它却功用明显。湿气来到人间的时候,没有人发觉到它的存在,而放在衡杆上的木炭却不知不觉间下沉了;大风来临的时候,没有人看到它的具体的形象,而树木开始摇动了;太阳的运转,也是看不见它的移动;骐骥日夜兼程,草木因此而伏下,而烽火台上的烽燧并看不见它的传达,总比马更早地传到下一站。因此天即将刮起大风的时候,草木还没有动静,但是鸟类已经飞走了;即将下雨的时候,阴云还没有融合在一起,水里的鱼已经憋得出水透气了。这是阴阳二气相互感应导致的。因此天气的冷热干湿,依照类别而相随从;回声的快慢,按照音类而相应和。因此《周易》说:“鹤在树荫下鸣叫,它的配偶自然前来附和。”
殷代的高宗居住凶室内,三年不说话,四海之内,悄然无声;到他开口说话时,其气势轰然,震慑天下:这是遵从天意引起天下感应。因此动一下根部,树枝都会摇晃,就像春雨滋养万物一样,浑然地流淌着,充沛地灌注着,没有不被雨水滋养的土地,没有不生长的物类。因此圣人遵从天意,其声音能震撼感应天下的人。因此人的心中如果充满精诚,他的仪表和气概就能震撼上天,于是德星显现,祥龙下界,瑞凤飞临,甘泉流出,嘉谷生长,黄河不泛滥,大海不涌波。因此《诗经》上说:“祭神而使之安稳,包括黄河泰山。”如果背离天意,暴殄天物,就会出现日蚀、月蚀,五星丧失正常轨道,四季反常,日夜颠倒,山崩水竭,冬天打雷,夏天下霜。《诗经》上说:“六月下起了繁霜,我心里很是忧伤。”天和人事有融合的地方,因此国家危亡天象先变,世道昏乱虹霓显现,万物彼此联系,不祥之气是互相抨击的。
因此神明的事,不能用智巧对待,不能靠人力带来。天地容纳着,阴阳抚育着,雨露滋养着,孕育产生出来的万物,像那瑶碧玉珠,翡翠玳瑁一类东西,色彩鲜艳,润泽光滑,抚摩它不会损坏,时间久不会变形,奚仲不能仿造,鲁般不能创作,这种天然的造化就称为大巧。宋国有位为他的国君用象牙雕琢诸树叶子的人,花了三年工夫把叶子雕完,那叶脉的纹路细如毫芒,叶片的大小薄厚及颜色光泽非常逼真,杂放在真的楮树叶子中间不可分别。列子说:“如果天地自然三年才能长成一片树叶,那么万物有叶子的就太少了。”天地自然孕育万物,抚育它们就生长,寒风吹它就凋落,哪会如此辛劳勤苦?所以凡是能够度量的东西都个头小,可以数出的东西都数量少。极大的东西不能度量,极多的东西不能统计。因此九州不能用顷亩计算,八极不能用道里测量,太山不能用丈尺计量,江海不能用斗斛度量。
因此圣人与天地合德,与日月同光,与鬼神合灵,并与四时一样守信。因此圣人怀有阴阳二气,掌控自然法则,坚持中正,包含和气,不下庙堂就能使德泽惠及四海,就能变化习俗。使百姓转化而向善,就像那善良就来自自身一样,这是由于能够从精神上教化的结果。《诗经》说:“谨慎顺应自然,既和顺又平安。”那鬼神视之无形,听之无声,但每年要到郊外祭天地遥祭山川,向它们祈祷求福,每遇旱天要举行雩祭祈求降雨,要用卜筮来断定大事。《诗经》说:“神灵的到来,不能预测,人们不厌恶它。”说的即是这个意思。
[原文]
天致其高,地致其厚,月照其夜,日照其昼,阴阳化,列星朗,非其道而物自然。故阴阳四时,非生万物也;雨露时降,非养草木也。神明接,阴阳和,而万物生矣。故高山深林,非为虎豹也;大木茂枝,非为飞鸟也;流源千里,渊深百仞,非为蛟龙也。致其高崇,成其广大,山居木栖,巢枝穴藏,水潜陆行,各得其所宁焉。
夫大生小,多生少,天之道也。故邱阜不能生云雨,涔水不能生鱼鳖者,小也。牛马之气蒸,生虮虱;虮虱之气蒸,不能生牛马。故化生于外,非生于内也。夫蛟龙伏寝于渊,而卵割于陵。螣蛇雄鸣于上风,雌鸣于下风而化成形,精之至也。故圣人养心莫善于诚,至诚而能动化矣。
今夫道者,藏精于内,栖神于心,静莫恬淡,讼①谬胸中,邪气无所留滞;四枝节族,毛蒸理泄,则机枢调利,百脉九窍,莫不顺比。其所居神者得其位也,岂节拊而毛修之哉?
圣主在上,廓然无形,寂然无声,官府若尤事,朝廷若无人,无隐士,无轶民,无劳役,无冤刑。四海之内,莫不仰上之德,象主之指;夷狄之国,重译而至。非户辩而家说之也,推其诚心,施之天下而已矣。《诗》曰:“惠此中国,以绥四方。”内顺而外宁矣。大王亶父处邠,狄人攻之,杖策而去,百姓携幼扶老,负釜甑,逾梁山而国乎岐周,非令之所能召也。秦穆公为野人食骏马肉之伤也,饮之美酒;韩之战,以其死力报,非券之所[能]责也。密子治亶父,巫马期往观化焉,见夜渔者得小即释之,非刑之所能禁也。孔子为鲁司寇,道不拾遗,市买不豫②贾,田渔皆让长,而斑白不戴负,非法之所能致也。夫矢之所以射远贯牢者,弩力也;其所以中的剖微者,正心也。赏善罚暴者,政令也;其所以能行者,精诚也。故弩虽强不能独中,令虽明不能独行,必自精气所以与之施道。故摅③道以被民,而民弗从者,诚心弗施也。
天地四吋,非生万物也,神明接,阴阳和,而万物生之。
[注释]
①讼:接纳。②豫:变动。③摅:抒发,阐明。
[译文]
天实现它的高远,地实现它的深厚,月亮在夜间照耀大地,太阳在白昼遍照万物,阴阳变幻,群星明朗,不是人为的安置,而是万物自然造成的。因此阴阳和四季的存在不会直接长成万物;下雨降霜,不会直接滋养草木。只有神灵相接,阴阳相合,万物才能够生长。因此高山深林,不是为了虎豹才存在;大树茂密,不是为了飞鸟才存活;有源的水流千里,渊深达百仞,并非为了蛟龙而形成。一旦山达到了它的高耸,林达到了它的广阔,禽兽就会在山里居住,在树下歇息,群鸟会在树枝上筑巢,兽类会在洞穴中藏身,不管是水里游的还是陆上走的,各有自己安稳的生活环境。
大的生出小的、多的产生少的,这是自然规则。小山丘不能形成云雨,小水潭不能长出鱼鳖,是由于它们很小的原因。牛马身上的气息蒸发长出虮虱,但虮虱的气息蒸发却不能长出牛马来。变幻形成在外部,而不是生成在内部。蛟龙潜藏在深潭之中,但在岸上产卵;雄螣蛇在上风鸣叫,而雌螣蛇在下风处就能受孕孵化幼仔,这是精气的功用。因此圣人养性没有比精诚更好的,由于精诚之至就能感通万物了。
现在有道的人,体内储藏精气,心里养着精神,宁静恬淡,胸臆和悦,没有邪气停滞的地方。四肢关节交错相通,全身毛孔肌理顺畅,体内汗污排泄通畅,那么心脏就容易调和,浑身血脉孔窍没有不有序通畅的,由于精神在体内有了居住的地方,哪里是外在的力量能限制和约束的呢?
圣贤的君主在上位,虚廓无形,悄然无声,官府好像没事可做,朝廷好像没有人迹,国内没有隐士,山野没有佚民,百姓没有劳役,牢房没有冤刑。四海之内,没有谁不崇敬国君的美德、遵从君主的旨意;东夷北狄之国,经过多次翻译前来拜见,这种现象不是靠挨门挨户言说实现的,而是推展自己的诚心,施展到天下人身上罢了。《诗经》说:“对中原各国布施恩惠,用来抚慰四方诸侯。”内部和谐外部也就安宁了。大王亶父居住在邠地的时候,狄人攻击他,亶父带领家族驱马离开,百姓们携幼扶老,背负釜甑,越过梁山,跟随他在岐周建立周国,这不是靠命令可以召致他们跟来的。秦穆公因为惧怕乡下人吃骏马肉使胃受伤,拿美酒让他们喝,后来在韩地与晋国作战的时候,这些乡下人拼死力报答他,这不是像凭借券契讨还债务那样能够获得的结果。宓子贱管理单父,巫马期前去考察他的教导,看见晚上捕鱼的人获得小鱼便放回水里,这不是靠刑罚能够制止的结果。孔子担任鲁国的司寇,道路上没有捡拾遗物的,集市里没有抬高物价,田措捕鱼都让长者多得,头发斑白的老人不用在路途上背扛重物,这不是靠法律能够得到的结果。箭之所以能射向远方横穿坚硬之物,靠的是弩的力量;之所以能射中细小的目标,靠的是人的心智。赏善罚恶,靠的是政令;政令之所以能够推行,靠的是精诚。所以弓弩尽管强硬有力,不能单独射中目标;政令尽管严明,不能独自施行,必定要有精诚之气来和它们一起发挥作用。因此阐明道理来让百姓接纳,百姓如果不遵从,那是没把诚心投在百姓身上。
天地四时变幻,不是为了生长万物,神明接触,阴阳相合,万物就出现了。
[原文]
圣人之治天下,非易民性也。拊循①其所有而涤荡之,故因则大,化则细矣。禹凿龙门,辟伊阙,决江浚河,东注之海,因水之流也。后稷垦草发菑,粪土树谷,使五种各得其宜,因地之势也;汤、武革车三百乘,甲卒三千人,讨暴乱,制夏、商,因民之欲也。故能因则无敌于天下矣。
夫物有以自然,而后人事有治也。故良匠不能斫金,巧冶不能铄木,金之势不可斫,而木之性不可铄也。埏埴而为器,窬木而为舟,铄铁而为刃,铸金而为钟,因其可也。驾马服牛,令鸡司夜,令狗守门,因其然也。民有好色之性,故有大婚之礼;有饮食之性,故有大飨之宜;有喜乐之性,故有钟鼓管弦之音;有悲哀之性,故有衰绖哭踊之节。故先王之制法也,因民之所好而为之节文者也。因其好色而制婚姻之礼,故男女有别;因其喜音而正雅颂之声,故风俗不流;因其宁家室、乐妻子,教之以顺,故父子有亲;因其喜朋友而教之以悌,故长幼有序。然后修朝聘以明贵贱,飨饮习射以明长幼,时搜振旅以习用兵也,入学庠序以修人伦:此皆人之所有于性,而圣人之所匠成也。
故无其性不可教训,有其性无其养不能遵道。茧之性为丝,然非得工女煮以热汤,而抽其统纪,甲则不能成丝。卵之化为雏,非慈雌呕暖覆伏,累日积久,则不能为雏。人之性有仁义之资,非圣人为之法度而教导之,则不可使乡方。故先王之教也,因其所喜以劝善,因其所恶以禁奸,故刑罚不用而威行如流,政令约省而化耀如神。故因其性则天下听从,拂②其性则法县而不用。
[注释]
①拊循:依循,顺从。②拂:违背。
[译文]
圣人管理天下,不是去改变民众的品行,而是依据他们已有的品性而使之条达通畅,所以遵从规则办事,收效便大,认为强行去做,收效便小。夏禹开通龙门,劈开伊阙,打通长江,疏通黄河,让水向东流注入大海,是遵从水从高向低流的规律。后稷开垦荒地,施肥种谷,让五谷的成长各得其宜,是遵从土地高低肥贫的情况。商汤王、周武王领着兵车三百辆,士兵三千人,征讨暴乱,分别征服了夏朝和商朝,是遵从了百姓的心愿。故而只要可以遵从规则办事,便可以无敌于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