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淮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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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泰族训(2)

万物有自己的本性,然后才能以人工进行完善。因此优秀的木匠也不能砍削金属,灵巧的冶工也不能冶炼木头,因为金属的本性是不能砍削,木头的本性是不能冶炼。和泥制造陶器,挖空树木制造船只,销熔生铁制造刀,浇铸金属制作钟,是因顺应事物的属性。控制马,制服牛,让鸡报晓,让狗守门,是因顺应它们的本能。人民有求偶的本性,因此有隆重的婚礼;有饮食的本性,因此有乡里饮酒的礼节;有喜爱乐音的天性,因此有钟鼓管弦的音乐;有感伤悲哀的本性,因此有服丧哭丧的丧礼。因此,先王制定法令,不过因顺人民的喜好而加以制止修饰而已。因为他们追逐异性,因此制定婚姻之礼,使男女有别;因为他们喜欢音乐,所以制定雅颂之声,使风俗之音不流荡放任;因为他们期望家庭安宁、妻儿快乐,所以教导他们驯顺,使父子亲爱;因为他们喜爱朋友,所以教育他们敬爱兄长,使长幼有序。在此基础之上,制定朝拜的礼节,来明确贵贱的分别;制定宴饮习射的礼仪,来确定长幼的次序;按时检阅车马、完善军队,让他们学会利用武器;让他们进入学校,知晓人伦的道理:这些都是人性本身所具备的,圣人不过培育和完善它们罢了。

因此,如果没有某种本性,就不能进行教导,有某种本性而不加修养就不能遵从道。茧的特性是能够抽丝,但如果不经过工女用热水煮,然后抽出头绪,就不能变为丝线;禽卵能够孵化为雏禽,但如果不经过仁慈的雌禽用身体日日夜夜地温暖孵化,就不能成为雏禽;人的本性中有仁义的本质,但如果不是圣人替他们制定法度并进行教导,就不能走上正道。因此先王进行教化,遵从人们的爱好来劝善,依照人们的憎恶来禁奸,因此刑罚不用,就能威严畅通如流水,政令简练,就能感化照耀如神灵。所以遵从人们的本性办事,天下人就会言听计从,违背人们的本性行事,那么就会政令高悬而无用。

[原文]

昔者五帝三王之莅政施教,必用参五。何谓参五?仰取象于天,俯取度于地,中取法于人。乃立明堂之朝,行明堂之令,以调阴阳之气,以和四时之节,以辟疾病之菑;俯视地理,以制度量。察陵陆水泽肥墽高下之宜,立事生财,以除饥寒之患;中考乎人德,以制礼乐。行仁义之道,以治人伦而除暴乱之祸;乃澄列金木水火土之性,故立父子之亲而成家;别清浊五音六律相生之数,以立君臣之义而成国;察四时季孟之序,以立长幼之礼而成官。此之谓参。制君臣之义,父子之亲,夫妇之辨,长幼之序,朋友之际,此之谓五。乃裂地而州之,分职而治之,筑城而居之,割宅而异之,分财而衣食之,立大学而教诲之,夙兴夜寐而劳力之,此治之纲纪也。然得其人则举,失其人则废。

尧治天下,政教平,德润洽①,在位七十载,乃求所属天下之统,令四岳扬侧陋。四岳举舜而荐之尧。尧乃妻以二女以观其内,任以百官以观其外。既入大麓,烈风雷雨而不迷。乃属以九子,赠以昭华之玉,而传天下焉。以为虽有法度,而弗能统也。

夫物未尝有张而不驰,成而不毁者也,惟圣人能盛而不衰,盈而不亏。神农之初作琴也,以归神;及其淫也,反其天心。夔之初作也,皆合六律而调五音,以通八风;及其衰也,以沈湎淫康,不顾政治,至于灭亡。苍颉之初作书,以辩治百官,领理万事,愚者得以不忘,智者得以志远;至其衰也,为奸刻伪书,以解有罪,以杀不辜。汤之初作囿也。以奉宗庙鲜之具,简士卒,习射御,以戒不虞;及其衰也,驰骋猎射以夺民时,罢民之力。尧之举禹契后皋陶,政教平,奸宄息,狱讼止而衣食足,贤者劝善而不肖者怀其德;及至其末,朋党比周,各推其与,废公趋私,内外相推举,奸人在朝,而贤者隐处。故《易》之失也卦,《书》之失也敷②,《乐》之失也淫,《诗》之失也辟,《礼》之失也责,《春秋》之失也刺。

天地之道,极则反,盈则损。五色虽朗,有时而渝;茂木丰草,有时而落。物有隆杀,不得自若。故圣人事穷而更为,法弊而改制,非乐变古易常也,将以救败扶衰,黜淫济非,以调天地之气,顺万物之宜也。

[注释]

①洽:广博,普遍。②敷:铺陈,扩展。

[译文]

以前,五帝三王临政实行教化,必定采用“参五”的办法。什么叫“参五”?抬头仿效天象,低头取法地理,中间依照人事。于是设置明堂朝廷,公布明堂命令,用来调和阴阳二气,使之与四时季节融合,使芸芸众生避开疾病灾害。向下观察地理,制定度量制度,察看丘陵、陆地、水泽的肥沃、贫瘠、高低情况和适合种植何种农作物,然后发展生产、创造财富,除去饥饿与寒冷的威胁。中间考核人的德行,来制定礼乐,推行仁义的统治,摆正人们之间的伦理关系,用来消除暴乱的祸害。又说明金木水火土的特质,用来确立父子关系而组成家庭;辨析清浊、五音、六律相生的规则,用来明确君臣关系而组成国家;观察四季和季初季末的顺序,用来规定长幼之间的礼仪而形成官职等级;这些就称为“参”。明确君臣关系、父子关系、夫妻之别、长幼次序、朋友的交往关系,这就称为“五”。划分地域确定州治,派遣官员进行管理,修建城邑让民众居住,分开宅院按不同的家族居住,分发财产给民众穿的和吃的东西,开设太学来教导子弟,让民众起早贪黑地劳动:这是治理国家的纲纪。然而这些纲纪遇见了合适的施行者才能推行,否则就会废止。

尧帝统治天下,政教平和,德泽润和,在位七十年,于是寻求君位的继承人,令四方部落首领推荐有才德但处在低贱地位的人。四方部落首领向尧帝举荐了舜。尧于是将两个女儿嫁给了舜,用来考察他治家的能力;又把管理百官的任务交给舜,用来考察他治理国家的能力。尧让舜进入大山林中,而舜在狂风、雷电、暴雨面前没有慌乱。于是尧将将自己的九个儿子交托给了舜,送给他昭华美玉,将君位让给了舜。由于他意识到即使国家有法度,不过是不能让王子丹朱去治理国家的。

事物不曾有只是兴盛没有衰败、只是成功没有毁灭的。唯独圣人可以兴盛而不衰败,盈满而不亏损。神农最初制作琴,是为了归化于神明。到后来琴运用过度;便违背自然之心。夔最初创作音乐,都与六律相合,与五音协调,用这与八风相通。直到音乐衰亡之时,使人沉湎于酒肉,醉心于享受,不顾政治,直到灭亡。苍颉最初发明文字,是为了管理官吏,处置各种事务,使愚笨的人可以不忘事,聪明的人可以记录下久远的事情。直到文字衰败之时,被用来书写邪恶伪造的文书,来开脱有罪的人,来杀害无辜者。商汤最初修建苑囿,是为了向宗庙贡献鲜干肉类祭品,检阅士兵,演习射箭和驾御,来预防不测事件。直到它衰败的时节,被用来奔驰打猎射箭,用来剥夺百姓的时令,让百姓精力疲惫。尧举荐禹、契、后稷、皋陶,政教和谐,奸邪平息,刑事诉讼止息,而百姓衣食充足。贤能的人勉强向善,没有才能的人就感怀他的恩德,发展至末世,朋党比周,各自举荐同党,废弃公心而趋向私利,亲人、党徒间相互举荐,奸人在朝执政而贤者隐居。故而《易》的差错在卦卜,《书》的差错在敷华,《乐》的差错在淫佚,《诗》的差错在邪僻,《礼》的差错在苛责,《春秋》的差错在讽刺。

天地间的规则是:到了极端就向相反转化,盈满了便会亏损。各种颜色即使鲜艳,时间一长也会更改。丰茂的草木,时间一长也会陨落。事物有兴盛也有肃杀,不能够永远是一个样子。故而,圣人在事情到了穷困的时节便改变做法,法令有了弊病就改变制度。这不是欢喜改变传统、更改常规,而是为了拯救破败,扶持衰亡,革除邪恶,纠正过错,来调和天地之气,随顺万物所适应。

[原文]

圣人天覆地载,日月照,阴阳调,四时化,万物不同,无故无新,无疏无亲,故能法天。天不一时,地不一利,人不一事,是以绪业不得不多端,趋行不得不殊方。五行异气而皆适调;六艺异科而皆同道。温柔惠良者,《诗》之风也;淳庞敦厚者,《书》之教也;清明条达者,《易》之义也;恭俭尊让者,《礼》之为也;宽裕简易者,《乐》之化也;刺几辩义者,《春秋》之靡也。故《易》之失鬼,《乐》之失淫,《诗》之失愚,《书》之失拘,《礼》之失忮①,《春秋》之失訾。六者圣人兼用而财制之。

失本则乱,得本则治;其美在调,其失在权。水火金木土谷,异物而皆任;规矩权衡准绳,异形而皆施;丹青胶漆,不同而皆用。各有所适,物各有宜。轮圆舆方,辕从衡横:势施便也;骖欲驰,服欲步;带不厌新,钩不厌故:处地宜也。《关雎》兴于鸟,而君子美之,为其雌雄之不乘居也;《鹿鸣》兴于兽,君子大之,取其见食而相呼也;泓之战,军败君获,而《春秋》大之,取其不鼓不成列也;宋伯姬坐烧而死,《春秋》大之,取其不逾礼而行也。成功立事,岂足多哉?方指所言,而取一概焉尔!

王乔赤松,去尘埃之间,离群慝②之纷,吸阴阳之和,食天地之精,呼而出故,吸而入新,蹀虚轻举,乘云游雾,可谓养性矣,而未可谓孝子也。周公诛管叔、蔡叔,以平国弭乱,可谓忠臣也,而未可谓弟也。汤放桀、武王伐纣,以为天下去残除贼,可谓惠君,而未可谓忠臣矣。乐羊攻中山未能下,中山烹其子,而食之以示威,可谓良将,而未可谓慈父也。故可乎可,而不可乎不可;不可乎不可,而可乎可。舜、许由异行而皆圣,伊尹、伯夷异道而皆仁。箕子、比干异趋而皆贤。故用兵者或轻、或重、或贪、或廉,此四者相反而不可一无也。轻者欲发,重者欲止,贪者欲取,廉者不利非其有。故勇者可令进斗,而不可令持牢;重者可令埴固,而不可令凌敌;贪者可令进取,而不可令守职;廉者可令守分,而不可令进取;信者可令持约,而不可令应变。五者相反,圣人兼用而财使之。

夫天地不包一物,阴阳不生一类。海不让水潦以成其大,山不让土石以成其高。夫守一隅而遗万方,取一物而弃其余,则所得者鲜,而所治者浅矣。

[注释]

①忮(zhì):嫉妒。②慝(tè):邪恶。

[译文]

圣人受天的教育,地的承载,日月光照,阴阳调和,四时更变,万物各不一样,没有旧也没有新,没有疏远也没有亲近,故而能以天为标准。天不是只有一个时令,地不是只有一种利益,人不是只有一件事情,故而,事业不得不多种多样,意旨做法不得不有不同的方向。五行不同气但都适合协调,六艺不同科目不过都会同于道。温柔柔良,是《诗》的风范;淳朴敦厚,是《书》的教诲;清明通畅,是《易》的真义;勤俭谦让,是《礼》的作为;宽裕简单,是《乐》的教化;嘲讽辩议,是《春秋》的长处。故而,《易》的过错是鬼秘,《乐》的过错是淫泆,《诗》的过错是愚笨,《书》的过错是拘泥,《礼》的过错是固执,《春秋》的过错是诋毁。这六者圣人综合使用而进行裁制。

丧失六艺的本旨便会坏事,把握住便能得把事办好;里面的精华在于调和理顺各种关系,而过错在于随意更改其本旨和精神。水火金木土和谷,属于不同的物质,不过都能够利用;规矩权衡和准则,形制不同,而都有适合的对象;丹青胶漆性质不一样,不过各有各的用途:这说明事物各有适宜的范围。车轮是圆的,车厢是方的,车辕是直的,车衡是横的:样子不同不过都出于运用的方便。骖马欢喜快跑,服马习惯慢走;带不厌新,钩不厌旧:故而它们所处的环境地位不一样。《诗》的《关雎》篇以鸟鸣起兴,君子从中获得美感,由于雎鸠鸟雌雄有别不杂居;《鹿鸣》篇用鹿鸣起兴,君子从中得到崇高美,故而鹿群有发现食物相互呼唤的美德。宋楚泓水之战中,宋军惨败,宋襄公被俘,不过《春秋》却尊敬宋襄公,这是由于看重宋襄公不攻击还没摆好架势的敌军的仁义思想;宋伯姬坐在堂上被火活活烧死,《春秋》崇敬她,由于看重宋伯姬不越礼行事的品行。成就事业,建立功业,哪儿用得着做很多事情?只要抓到根本就可以了。典籍所记述的,也只是某人某事的某个方面罢了。

王乔、赤松远离尘世,躲开世间邪恶的纷争,吸取阴阳的和气,食用天地的精华,吐故纳新,踏虚飞举,游雾乘云,能够说是做到养性了,不过不能称为孝子。周公杀害管叔、蔡叔,来平定国家的叛乱,能够说得上是忠臣了,不过不能算是对兄弟友爱。商汤王流放夏桀王,周武王征讨殷纣王,来为天下除去残贼之人,能够说得上是仁惠的君王,不过不能算是忠臣。乐羊攻打中山,不能攻下来的时期,中山人烹煮了他的儿子,乐羊尝了中山人送来的用儿子肉敞的肉羹,来显耀自己的威武不屈,能够说得上是良将,不过不能算是慈父。故而对各种现象的评价,只可肯定值得肯定的,不能肯定不值得肯定的;不肯定不值得肯定的,便是肯定应该肯定的。舜和许由行为不同,不过全是圣人,伊尹和伯夷道路不同,不过全是仁人,箕子和比干趋舍不一样,不过全是贤人。不过用兵的时期,将士们有的轻佻,有的稳重,有的贪取,有的廉洁,这四种人的性情即使两两柜反,不过缺一不可。轻佻的人好发作,稳重的人好宁静,贪取的人想夺取,廉洁的人不贪婪不是自己所有的利益。故而轻佻的人能够让他冲锋格斗,不过不适合让他固守阵地;稳重的人能够让他固守阵地,不过不适合让他冲锋杀敌;贪婪约人能够让他前去夺取,不过不适合让他坚守职责;廉洁的人能够让他安守本分,不过不适合让他前去夺取。这五种人性格两两相反,圣人兼收并用,经过裁断适当地驱赶他们。

天地不只是包客一种东西,阴阳不只是产生一种事物,大海不推辞小水故而成就它的浩大,高山不拒绝土石故而形成它的崇高。要是只持守一个角落而放弃大干世界,只取用一件物品而抛弃其余物品,那么获得的东西就很少,而所治理的效果便肤浅了。

[原文]

治大者道不可以小,地广者制不可以狭。位高者事不可以烦,民众者教不可以苛。夫事碎难治也,法烦难行也,求多难澹①也。寸而度之,至丈必差;铢而称之,至石必过。石秤丈量,径而寡失。简丝数米,烦而不察。故大较易为智,曲辩难为慧。故无益于治,而有益于烦者,圣人不为;无益于用而有益于费者,智者弗行也。故功不厌约,事不厌省,求不厌寡。功约易成也,事省易治也,求寡易澹也。众易之,于以任人易矣。孔子曰:“小辩破言,小利破义,小艺破道,小见不达,必简。”

河以逶迤,故能远;山以陵迟,故能高;阴阳无为,故能和;道以优游,故能化。夫彻于一事,察于一辞,审于一技,可以曲说而未可以广应也。蓼菜成行,甂瓯有,秤薪而爨,数米而炊,可以治小而未可以治大也。员中规,方中矩,动成兽,止成文,可以愉舞而不可以陈军。涤杯而食,洗爵而饮,盥而后馈,可以养少不可以飨众。

今夫祭者,屠割烹杀、剥狗烧豕、调平五味者,庖也;陈簠簋、列樽俎、设笾豆者,祝也;齐明盛服、渊默而不言、神之所依者,尸也。宰祝虽不能,尸不越樽俎而代之。故张瑟者,小弦急而大弦缓;立事者,贱者劳而贵者逸。舜为天子,弹五弦之琴,歌《南风》之诗,而天下治;周公肴臑不收于前,钟鼓不解于悬,而四夷服;赵政昼决狱而夜理书,御史冠盖接于郡县,覆稽②趋留,戍五岭以备越,筑修城以守胡,然奸邪萌生,盗贼群居,事愈烦而乱愈生。故法者,治之具也,而非所以为治也,亦犹弓矢,中之具,而非所以中也。

[注释]

①澹(shān):通赡,满足。②覆稽:反复稽查。趋留:往来停留。

[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