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巴赫快二十年了。90年代初,吴绿星在广州帮我挑选音箱功放机,运回来。老吴说,你这个箱子听弦乐最好,先听巴赫。他从斜挎在肩上永远开着拉链的皮包里拿出两张CD送我。
我以为新音箱先听巴赫就像新缝纫机使用之前要浇润滑油一样,是操作规程。开始听巴赫。听一段,觉得音箱行了,换一些别的音乐,比如阿姐鼓。后来买五花八门的CD听,中间放巴赫,如同对音箱加以保养。听来听去,几百盘CD中,听得住的音乐越来越少,只有几盘:勃拉姆斯、柴可夫斯基、贝多芬、德沃夏克、斯美唐纳,听得最多的是巴赫。乐友们知道,终年听这些作品数量有点少,但只有这么多,更好的还没被我发现。听乐曲,不过是个人趣味,没什么道理。
再说巴赫(事实上巴赫不可说,他的音乐没法被“说”,就像牛顿不可说)。巴赫——说什么呢?我曾说过他的音乐像麦田与大地,如阳光照在每一片草叶上。但,他的音乐又像数学,或法律,或哥特式建筑物。其实,如果用微生物学解释巴赫有可能更贴切,用细胞的演化、酶与肽的转化形容巴赫多样性的推进与终止更完满。他的音乐没有所谓感情。套用佛家语言说,修行是为了以正念代妄念。是不是说,摒弃了妄念,正念就现前呢?是的,如同以善念代恶念。但是,正念妄念在人心里是共生体,哪有纯粹的正念呢?故而,禅修把正念也视为妄念,终了于空,是无念,是一念代万念。话说回来,所谓感情——热情、激情、愤情——均为遮蔽,非真面目。巴赫不讲感情如溪水不讲感情只有节律,血流没有感情只有氧气和血液细胞,这是本来面目。所有的感情都是强加于人,用情感统治别人。
扯得远了,还是回到巴赫。人是功利的动物,我也不例外。人最功利的表现是谁谁给了我们什么。假设我问,巴赫给了我什么?巴赫会反问:你要什么?我只好回答巴赫教育了我。教育这个词有点生硬,而我说的是一种音乐听二十来年会濡染一个人的心灵。不光音乐,每人每天吃的粮食,粮食里的淀粉以及化肥农药都会在人的体内分解化合,教育这个人。空气中的一氧化碳、二氧化硫都走进入的呼吸道,教育人,不知不觉地影响这个人的身体系统与心灵。巴赫的音乐虽然不能进入人的淋巴腺,但会通过听觉神经在人内心某个地方做个记号,我的心里刻满巴赫的年轮。
几天前,我听阿什肯纳齐弹德国组曲,这是巴赫的六首帕蒂塔。听到第二首——NO。A in D major——我突然抓起笔,在稿纸上写。一瞬间醒悟,我想干什么?原来我想把巴赫的曲子写下来。我写什么?写乐谱吗?我当然写不出乐谱。我扔下笔想,我到底想写什么?这么突如其来的动作有点像神经病发作。想了许久,明白了,我的潜意识想把巴赫的音乐翻译一下。翻译成什么?是文字,是画,是音乐,还是数学方程式?我自己也不明白,所以把手缩回来了。
太可笑了,我竟想翻译巴赫,这是我内心最隐秘的想法。难道要把乐曲翻译(转译)成散文吗?你要把精美的、水晶般的教堂改成经济适用房吗?有没有人想把牛顿的物理学公式翻译成古琴的工尺谱?
世界的东西只有一小部分属于本原,大部分东西是衍生物。水、土地、树和巴赫归在本原当中,不可也无须翻译,水翻译不成石头。衍生物是生产的代名词,而本原是自有生长,也是佛经里的“空”。
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这名字复杂而谦逊,干脆叫上帝·巴赫算了。听巴赫的时候,常常觉得世上可能真的有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