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敦煌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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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敦煌的纪家弟兄(2)

多数人的统治,多数人的政权,往往在个人的意志中,造成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或一些人的悲剧。如公元前399年,哲学家苏格拉底就是在希腊城邦多数人的同意下被处死的。再如1959年7月,彭德怀就是在庐山会议上被多数人一致同意戴上反党集团头子的“帽子”的。

(四)

纪家老三叫纪开元,出生于1950年7月。1957年春,敦煌县第三乡(杨家桥乡)人民政府动员农户迁往新建的东湾农场落户。纪开元的父亲纪生文,生来憨厚,胆小怕事。人家都热土难离,穷家难舍,对迁往东湾落户推三推四,不愿迁户。而纪生文一看政府脸色不对,想到那个倒霉的“成分”,立即卷起铺盖,领着全家老小迁到东湾农场。

1959年秋,纪开元到东湾小学上学。这个学校初建,学生坐的凳子、写字的桌子都是土块做的。1960年冬,东湾农场断粮。为了活命,人们把榆树皮、碱柴籽、谷子皮、棉花籽都当成了口粮。此时,母亲怕小妹饿死,领着小妹回了中渠老家。场部领导发现纪家有逃离农场之意,当即扣发他们的那一点赖以活命的口粮。其实所谓“口粮”,只是谷子不去皮在磨上过一遍后的谷皮与米的混合物。此年年关将近,纪开元的大哥纪忠元从兰州大学回到老家中渠。当他听说父亲和四弟饿倒在东湾时,即带领诸弟前往探望。他们于傍晚赶到东湾时,父亲与四弟正对着一锅开水发呆。这天从早到晚,父子粒米未进。因长期饥饿,父亲浑身浮肿。纪忠元目睹此惨状,即收拾铺盖,背上锅碗,扶着父亲,背上四弟,连夜逃离绝境。饥饿、浮肿,使父亲走不动路,走走停停,从东湾农场到中渠老家不过30里之遥,他们竟一直走到第二天太阳倒西。

1961年冬,纪开元11岁了,长期饥饿,使他走不动路。家里没有柴烧,他还要天天拾柴。纪开元只上到小学二年级就辍学了,13岁就参加了生产队的劳动。虽然父母、二哥纪孝元天天出工不断,但由于地里不打粮,纪开元兄弟只好外出干活。干的都是重活却挣不上钱粮,所以每到开春,纪家常常因缺粮而断顿,揭不开锅。

1966年春,敦煌“四清”运动开始,一时,昨天都还是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在地里干活的地主、富农子弟,今天却变成了青面獠牙、明火执仗的“敌人”——贫下中农开会不要他们,组织民兵不要他们,组织青年突击队不要他们,组织“红卫兵”更不要他们。而那无休止的垫牛圈、修路、挖渠的“义务”劳动,却是他们的职责。他们在无人处哭泣,他们想把心掏出来给众人看,到底自己的心是红的还是黑的。他们在黑夜里呐喊:先人欠下的账为啥要我们还?

1969年冬,纪开元被生产队派去修“七。四”战备公路。翌年秋,此公路完工后,他又上了党河水库工地。

1972年秋,纪开元从水库工地回到队上后,生产队又派他去打砖坯。当时,生产队要建砖窑,从邻村请了窑匠。砖窑建成要点火时,窑匠鉴于纪开元勤谨,打的砖坯周正,即点名要纪开元负责烧窑。但队长说,烧窑是重要活,地主的子弟不能干。窑匠给队长来了横的,说:“你不让纪开元烧窑,我就不给你的砖窑点火。”队长无法,只得让纪开元烧窑。烧窑的活比较整齐,虽时时操心,但不出大力。闲时,纪开元静下心想着自己今后的出路。他想,人家贫下中农的子弟这几年有的招干,有的招工,有的参军,都奔出去了。那些事,自己都不能想,但学个手艺总行吧。这样,纪开元便抽空到敦煌城拜师,学会了拉黄面的手艺。那时,敦煌农村普遍贫困,婚丧嫁娶多用黄面招待客人。此时,每有人家过事,都请纪开元去拉黄面。纪开元手艺精湛,为人厚道,给人帮忙尽心尽力。每拉一次面,人们都给他十多元钱的报酬。一时,纪开元的拉黄面手艺在杨家桥公社名声大噪。

有一年冬,生产队开会讨论今冬挖不挖梢根的事。纪开元想,每年下湖滩挖梢根总都少不了自己,今年他不想下湖去挖梢根。他说:“不挖。”队长雷霆大发,对纪开元喝道:“你不去挖梢根,贫下中农烧啥?你不想去挖梢根,我偏叫你去挖梢根!”纪开元在北湖挖梢根时看见那儿的甘草长得壮实,他便在完成每天挖梢根的定额任务后,挖了一点甘草。每次回家,他就把几十斤甘草偷偷卖到敦煌药材公司,得几十元钱,补贴家用。此事没干上几回,即被生产队发现,将他拉出来批斗,指控他搞资本主义,挖社会主义墙角。纪开元害怕贫下中农专政的威力,即将自己共计挖了多少甘草,得了多少钱的事实和盘托出。生产队从纪开元的劳动所得中扣除了他挖甘草的所得。

1979年春,敦煌修造厂看中纪开元的拉黄面手艺,指名要招纪开元为合同工人,到厂食堂做饭。但队长不准纪开元去修造厂当合同工。队长说,你地主分子子弟就安安稳稳在队上劳动吧。但修造厂通过杨家桥公社说话,执意要纪开元去厂里当合同工,纪开元终于进了县修造厂。在县修造厂食堂,他既当炊事员又当管理员,充分显示了他的才干。

1978年12月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敦煌城首先活了。敦煌城里杜老大的羊杂碎馆,张武的黄面馆,万生智的敦煌拉面馆等,生意火爆,顾客盈门。纪开元见此,心里痒痒,难道咱的技术不如人?没本事?他即以老婆任玉萍的名义,在县工商局注册,在市场的一个角上开了一个小饭馆,卖鸡汤面、黄面、卤鸡。纪开元的小饭馆以诚取胜,薄利多销。夫妻俩起早贪黑,苦作苦熬。夫妻店开了5年,吃喝揽过,净赚5万元。

1985年秋,敦煌市社管局招待所对外出租,每年租费18000元。纪开元与其兄纪孝元想试一试。此事弟兄俩商量来商量去,还是定不下来。纪开元经营小饭馆多年,对经营餐饮业心中有底。他对纪孝元说:“干吧,大不了干上一两年把我开小饭馆挣下的那几个钱赔光。”

同年8月,纪开元与二哥纪孝元合伙承包的“聚仙楼”开张。到1992年秋纪孝元病逝时,兄弟二人经营酒楼净赚20多万元。

1993年“聚仙楼”由敦煌市乡企局收回后,纪开元便一心一意做房地产开发生意。至2002年,纪开元在敦煌投入2000万元,修建商品住宅250套。同年春,纪开元瞅准玉门市各部门机关将从玉门油矿搬迁到玉门镇的商机,又去了玉门镇做房地产开发。去玉门时纪开元腰包里仅有30万元现款。到2004年底,纪开元在玉门镇已投入2000万元,修建商品住宅380套。在玉门镇的开放商中,纪开元是龙头老大。

纪开元膝下仅有一女,已出嫁。他几十年奔波创业,虽赚赚赔赔,老来吃饭吃药的几个钱总还是有的。但他仍生命不息,创业不止,奋斗不止。

纪开元是自己改自己命运的典范。

纪家弟兄及千千万万中国人的创业精神,创造社会财富的精神,是国家富强、人民幸福的基础,是中华民族复兴的基础。

几十年来,纪开元走着一条聚财——投入——创造财富——聚财——创造财富的循环不断的路。在这条路上,纪开元将耗尽自己的精力,将耗尽自己的生命。纪开元所创造的财富,最终将属于这个社会。

(五)

纪家老四叫纪永元,生于1956年11月。他9岁时上兰厅小学。在上学前,他已经常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如春播拉耧,夏天放牧牲口。他上小学那几年正赶上“文革”,一切都乱了套。学校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常常放假停课。到了1968年,教育实行“革命”,“学生立于田间就是高质量”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学生今天唱歌,明天掰苞米,后天批判老师。学校不是学校,学生不像学生。当时娃娃小学毕业后,谁家的娃娃可上中学,谁家的娃娃不能上中学,要实行“阶级路线”,要由生产队和学校共同批准。由于这一“阶级路线”的贯彻,一般出身于地主、富农的娃娃都被拒之校外。此时,纪永元是小学四年级。他看到对地主、富农出身的娃娃在受教育权利方面的歧视,垂头丧气,无心再继续上学了。

1968年秋,纪永元离开学校,参加了生产队的劳动。他虽然离开了学校,但求知的欲望和总想画上几笔的爱好,使他虽立于田间,但目光总望着那座兰厅学校。劳动之余,他用化肥包装袋的纸片钉成小本本,照猫画虎,描绘连环画上的人物。他还是少年时,每年农历四月八,奶奶常领他去莫高窟进香拜佛,洞窟壁画上的菩萨、观音使他神往。那时,莫高窟的一些画家进城从二层台子下来,常住在他家歇脚。他觉得自己和这些人有亲近感。他竟想,自己啥时候能和他们一样就好了。

此时,他大哥在京常来信告诫诸弟兄,第一要诚实做人,第二要面对当时社会,既不要戚戚于富贵,也不要耿耿于荣华,重要的是要学一门今后安身立命的本事。1970年,纪永元16岁了,生产队派他去修党河水库。在水库工地,他拉架子车拉运沙石堆坝。他年龄小,拉上架子车上坡下坡,往往把握不住,常有飞车坠崖而导致车毁人亡之虞。

连长鉴于此,派纪永元去上泉子为连队种菜。在上泉子种菜,劳动强度没有在水库工地上拉架子车运沙石重,而且他有了较多的时间和精力学习绘画。劳动之余,别人都去睡觉了,他仍坚持学习绘画,临摹样板戏的宣传画。

通过在上泉子的一段摸索,纪永元已意识到仅临摹别人的东西,要想提高自己是不行的,还要多方面涉猎,既要学一点人体解剖,还要勤于写生,更要读一点文史。从此,他对学习美术有了一点理性认识。他此时绘制的一些大型宣传画,常常得到工地农民的赞赏。

1974年,纪永元结束了党河水库的劳动,回到生产队。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后的夜深人静之时,他常常考虑自己的这一辈子咋过。此时,他已深深意识到地主出身的家庭将影响自己的一生。自己的这个身份已是自己头上的一道政治紧箍咒。那种政治上的歧视,那种人为制造的劳动果实分配、招干、招工、参军及升学权利上的歧视和差别,已使他深深感到只有学下一点本事,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1977年7月,纪永元陪母亲去北京治病。在京期间,他得闲就去参观一些美术馆、博物馆。他有时一连几天都倘佯在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美术馆的展览作品前,久久凝视着那些美术作品。他既为自己在美术知识及功夫上的浅陋而惭愧,又为上苍对自己如此不公而不平。他觉得他今后要走的路是一条与命运抗争的路。

1978年春,敦煌文物研究所雇纪永元去榆林窟做维修、搬迁蘑菇台古建筑及临摹壁画的事。在此期间,他接触了常书鸿、孙纪元、范兴刚和关友惠,在如何学习,如何提高自己的技法等方面得到了他们的指点。他们都夸纪永元在学习美术方面是一位很有灵性、很有悟性的人。在榆林窟,他每天工资1元。平日,他在完成临摹壁画的工作任务后,还在老师们的指点下,学习了工笔重彩、写意画。他曾参加莫高窟的招工考试。论及纪永元的绘画功底、培养前途,大家都认为纪永元被录取没有问题。但由于当时的人们还没走出那个“成分”的阴影,纪永元最终榜上无名。同年冬,他又参加高考,报考西北师大美术系,也终因他文化底子太薄而落第。

两次受挫以后,纪永元仍旧回生产队劳动。他拉架子车,挖大口井,去粮食仓库碾米。粮食仓库一位领导惜才,给他一间房子,以便他学习绘画。出工之余,他仍埋头学习绘画。此时,他接触了仓库的保管员、戴着右派分子“帽子”的赵存智。赵让他观看了自己收藏的大量字帖、画册。这些纪永元从未见过的字帖、画册,使他眼界大开。

1979年冬,通过考试,纪永元被敦煌市文化馆录用为合同工,做敦煌壁画的I临摹,有时也下乡做群众文化活动的辅导。其时,敦煌成为全国第一批对外开放城市,来敦煌的外国友人很多。敦煌市文化馆雇用纪永元来馆临摹敦煌壁画上的飞天、菩萨、观音,成小斗方,作为旅游纪念品向外宾出售,以解当时敦煌市实行的给事业单位断奶、减拨经费的困难。

在敦煌市文化馆四年里,每月都有临摹小斗方的任务定额。纪永元没明没夜地干,总能月月超额完成任务,拿到全工资。这样,他就可如数把钱交给队上,让队上给他多记些工分。那时,工分的多少决定着一年口粮的多少。

纪永元的临摹画销售顺畅,给敦煌市文化馆创收颇丰,但给他的报酬却很微薄。开始,他为此常愤愤不平。但又想,繁重的工作定额,可以强迫自己多练多画,使自己可以接触到敦煌莫高窟各个朝代的壁画,从中了解、体会各个朝代壁画的特点、风格,使自己走向艺术殿堂的脚步更坚实一点,这不就是对自己最大的报酬吗?在此期间,他阅读、观摩了敦煌文物研究所段文杰、李其琼、关友惠及常书鸿等人的早期敦煌壁画的临本。在市文化馆四年里,通过对敦煌壁画临摹、阅读,使纪永元对临摹有了较深的理解。在市文化馆,纪永元有机会接触了靳尚谊、闻立鹏、苏高立、关山月、黎雄才等大家。纪永元在敦煌文化馆的四年,是他闻鸡起舞的四年,是他锤炼内功的四年,是他磨砺锋刃的四年。他就像一只船,在这四年里,加足着燃料,一旦起锚远航,它将乘风破浪,勇往直前。

纪永元是个有心人。他一边日以继夜地临摹敦煌壁画,一边思考着如何把飞天、菩萨、观音从画纸上转变成多种艺术形式,使其成为人们喜爱的旅游纪念品。经过几年的摸索,他首创了以敦煌壁画为内容的石头画、泥皮画及木板画。一时,这些旅游商品在敦煌走俏。

1982年夏,邓小平来敦煌。纪永元在石头上画的北魏飞天、隋代飞天,被作为敦煌人民的礼物赠给了邓小平。

纪永元在敦煌市文化馆尽心尽力工作的四年中,总想着有朝一日老天睁眼,使他能转为正式职工,端上铁饭碗。

1978年秋,纪永元与报考西北师大美术系的大多数敦煌美术爱好者一样,终因文化基础底子太薄而落第。他们不甘心,他们苦苦思索。此刻,纪永元想得比别人可能深刻一些。他认为艺术殿堂的大门永远向有志者敞开着,通向艺术殿堂的道路也不是一条。正如鲁迅先生说的,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这就要闯,要闯出一条路来。他原想聚集起一些年轻人,生产工艺品,先弄些钱,再请敦煌文物研究所的樊兴刚、孙纪元等教师办个绘画学习班,但终因莫高窟人手紧、任务重,此议作罢。通过几年在敦煌县文化馆的壁画临摹实践和工艺品创新,他深切意识到自己身在宝山不识宝,他想办个书画社,以文养文,使其成为敦煌的“美术沙龙”。此时,清代以吴昌硕为首的“西泠印社”给他以极大的启发。当时报道的以一些青年人为骨干的“燕京书画社”的成功,也极大地鼓舞了他。纪永元感悟到,在艺术上由一个人发起,由志同道的同志参与,为了一个崇高的目的,经过同志们不懈努力,成就一番事业的事,在历史上不乏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