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扎紧腿腹,以免毒素扩散,可我才俯下身,一个黑影压下,遮挡了那弱得可怜的月光。
讷讷地抬头,金色的面具在暗夜中散发着森冷的幽光。
原本就心虚的我惊得叫出了声:“啊!”
霎时,我心里那点希望的火星彻底灭了,心,拔凉拔凉的。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想,此刻鹜悠心里一定在嘲笑我。
“笨女人!”
鹜悠扔下手中打来的山鸡,修长的身子蹲在我面前,二话不说便脱掉了我的鞋袜,引得我心上一惊。
“你要干……”
下面的话,我却是再也说不出口,从未想过,那冰冷的黄金面具之下藏着的,竟是如此炽热的唇。随着贴附在脚腕上的吮·吸,伤口处又痒又痛,然而那腿腹的冰冷却也随之逐渐消退,回暖。
我张着嘴等着那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男人,久久回不过神来。
鹜悠忽地抬起头,看见我的呆样皱了皱眉,冷然道:“咽!”
啊?
我愣了愣,这才发现嘴里不知何时多了颗圆鼓鼓的药丸。
逃跑不成被逮已经够丢人的了,如今还被人家给救了,我恨不得打个地洞钻了。我暗自咬了咬唇,厚着脸皮迎向他,道:“算我没本事,如今逃也逃了,要杀要剐随便你!”
他吝啬地抬了抬眼皮,狭长的眼眸冷凝着我,迸射着阴郁的寒光,良久,他仍如往常,吝于言语,用一声冷哼打发我,留给我一个宽阔厚实的背脊。
“上来!”
我立刻便明白了他的用意,明明一直将他视作仇敌,此情此景,我还是禁不住红了脸,磨磨蹭蹭地爬上了他的背。
山路崎岖,他的步履却是极稳,背上的暖意驱尽了深夜的寒潮,我又不禁想起了那****与龙老头的对话,心思烦扰。
鹜悠找了个较为宽阔的地方,燃起了干柴,烤了些野味充饥。饭饱之后,困意马上袭来,伴着哔哔啵啵的声响,眼帘越来越重。
轻盈的脚步声渐渐靠近,身上被温暖覆盖,我几乎能感觉到投在自己脸上的目光,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过了许久不见动静,我正要睁眼,身边的草垫却突然动了,高大的身子坐在了我身旁,一条手臂轻轻地绕过我身后,让我靠在了他怀里。
一声叹息在头顶越飘越远,我放在身侧的手悄然攥紧。世人向来说恨一个人容易,原谅一个人很难,可是为什么,我心中的仇恨总是一次次地消淡?难道说,是这些人根本不该恨吗?
想恨,却如此无力!
身边这个男人,与我的言语交流少之又少,身为一宫之主的他却大多数时间都不在宫里,总是来去匆匆,可如今想起来,在这两年之内,他每次回宫那短暂的时间却大多数是在我的病榻边度过的……
一直以来,他在我的印象中都是冷傲霸道的,可如今难得一回静下心来,才赫然发现,在那严寒的冰层之下掩盖的,竟是……沉默的温柔……
是我一直被仇恨蒙蔽了眼睛吗?
楼玉啊,你到底该怎么做?难道真的要让自己溺亡在仇恨的泥沼中吗?
可是,事到如今,即使是退却了,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吗?弓已张满,那箭……发了吗?
强健有力的心跳在耳际一下一下地回响,我知他一夜未眠,而我,亦如是。
天边渐渐泛了鱼肚白,朝阳映红了云霞,徐徐爬上了山巅。日出向来是极美的,而我只认认真真欣赏过三次,一次是与前生的父母,一次是与染儿,一次,便是此刻。
霞光染红了白衣,光芒万丈,普照天地,人的心境也随之变得开阔,如此心境已经许久没有过了。
身子整夜没有动弹,实在有些僵硬,谁知我一个不小心的触动,却让鹜悠整个人顿时僵硬了。
他在尴尬吗?
我忍不住莞尔,一个大男人,有胆子偷偷抱别人,却没胆子去面对。
为了接触彼此的尴尬,我闭着眼含糊地咕哝一声,继续靠在他肩头装睡,他这才放松下来,厚实的大手抚过我的额头,拨开几缕发丝,掌心竟是柔软细腻,一看便知他自小就是养尊处优的。
他轻柔地将我放开,让我可以安适地靠在树上,又把自己的黑色外袍盖在了我身上。那一刻,我仿佛听到自己心底传来一声寒冰乍裂的响动。
我半眯着眼静静地看着他忙活着烧烤昨晚剩下的一只山鸡,动作熟练,仿佛他真的只是山中生活多年的猎户,可那举手投足间的大气雍容却是与生俱来无法摈弃的。
君子远庖厨,在这个社会根深蒂固的思想,以他的身份能做到这个地步,已是不易。我,又何必太过执着?
心境朗然,一餐早饭也吃得别有一番滋味,我啃着鸡腿一脸餍足,鹜悠淡淡地斜睨着我,满目狐疑。
饱餐之后,我扶着树干起身,单脚站立,拍了拍自己的长裙,迎着耀目的日光,扬起了下巴,朗声道:“鹜悠,你我就此分道扬镳,我不愿让自己被仇恨蒙蔽,过往恩怨我们今日一笔勾销,此后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
裘先生说的没错,以前我只单纯地认为建立自己坚实的壁垒,让他人无可进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一山难容二虎,任何一个上位者都容不得一个威胁扩张。那个提出开辟划疆地域的楼玉虽无心掠夺,却是实实在在让他们有了胁迫感,进犯了猛虎的山林。古来权谋皆如此,我到如此境地,怨不得任何人。
鹜悠,你若当真有一丝情谊,就放我走。
“鹜悠,这几日无忧宫也许会有大难,你现在就赶回去或许还来得及。”
其实我之前要求和龙老头出宫并非是真的想散心,也不是为了捉弄老头子,从进入青楼的前前后后,都是我谋划好了的。
我一心想覆灭无忧宫,血色曼珠沙是我唯一的希望,可我不知道如何与这个神秘组织取得联系,也不知如何才能让血色曼珠沙去袭击无忧宫,另外,龙老头与那血色曼珠沙又有着某种渊源,若是龙老头知道我与血色曼珠沙联系,他定会出面调解。
所以我选择了青楼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让一些有眼色的姑娘拖住龙老头,后来让龙老头发现我和那妓院的男倌在一起,也是利用女尊国女子的好色打消龙老头的怀疑,而整个过程中最关键的其实是我交给男倌的那一厚摞银票。
我寄居无忧宫,纵然所受待遇不从,可终究是寄人篱下,我怎么可能腆着脸面伸手要那么多银票?还平白惹人怀疑。那一厚摞银票中只有少数几张是真的,其余皆是我临摹而成。当时那男倌财迷心窍,但只要他拿去票号兑换现银,假银票自然会被发现,而在验收银票之时,我描绘在银票中的秘密也一定会被发现。
十六张假银票拼接起来,稍加查阅,便能发现那是一张地图,无忧宫地图,以及宫中各处守卫的警戒点。
当然,无忧宫能屹立江湖多年不倒,其威名足以让宵小望而却步,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为此,我在地图几个隐秘点做了勾画,指明为无忧宫的藏宝阁。当然,这些不过是我捏造的,所谓的隐秘点藏宝阁,不过是无忧宫中的茅厕。让那些道貌岸然的追名逐利者最终捞得一场空。
其实若是此刻鹜悠恼羞成怒出手杀了我也是无可厚非的,只是,我与他对视良久,直到眼睛酸涩,所等来的却只是他异常平静地走到我面前,然后,转身背对我单膝蹲下。
“上来。”
“……”那一刻,我彻底傻眼了,实在不知他是何意,他是要背着我同他一起回无忧宫吗?我……我……那我告诉他一切岂不是吃饱了撑的?还不如一头撞死。
我站在他身后顾自纠结,表情阴晴不定,手悄然摸上了腰间的软剑,如果他当真不肯放过我,即便是没有把握赢他,我也要赌一次。
“我们……”
“我正要问他,他却在此时突然开口,说道:“过几日是一个人的死祭,必须去!”
死祭?我有些诧异。
“那无忧宫怎么办?”是什么人的祭日如此重要,竟能让他置无忧宫于不顾?而且,他又为什么非要带我去?
“你管的太多了!上来!”
火大!很火大!什么叫做我管的太多?好心当做驴肝肺!
总之,我良心发现,能说的都已经说了,至于做不做,我无权左右,随他!
臭男人!
曾经庞大的坟茔早已被炸得粉碎,没有了仙风道骨的道人,没有了手执长剑的白衣少年,也没有了凄美忧伤的雀妖,唯独那白色的孔雀花开得漫山遍野,仿佛在祭奠那往日的人或事。
两年前凤脉祭祀的盛况历历在目,凤脉却已是物是人非,而当初那无形的结界如今已撤去。
我错愕地看向鹜悠,自进入花荣境内,碍于花荣的女尊体制,他就已经戴上了面具。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飘逸的玄衣凛冽,带着波浪卷的长发在风中舞动出一股子妩媚,面具下一双深碧色的眼眸深深地锁着我,清冷低沉的声音传来:“今天是你的祭日。”
祭日?是了,两周年祭,生人过死祭,何等的荒诞!
“你走吧!”
“呃?”走神之际,他的话隐约飘入耳中,我有些回不过神来,更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愣地看着他。
他的脸微侧,躲开了我的目光,说:“趁我尚未改变主意,快走!”
一时间,心中说不出何等滋味,摆脱了禁锢,高兴是自然的,这是我一直以来所期盼的,可是与此同时,又生出几分难明的怅然。
“谢谢你!”
决然转身,自此以后,了结与鹜悠的恩怨,告别楼玉的一切。
“女人!”
听到身后的叫喊,我刚侧身,眼角处那高大挺拔的人影几步走来,猿臂一伸,蓦然将我拥入怀,鼻子撞到他胸前,撞得我满眼泪花。
一瞬间,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周遭的一切仿佛都静止,耳边的风也被他宽阔的胸怀阻挡,唯独他的话语,如一道闷雷在耳边炸开,耳边嗡嗡作响,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都还会时不时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