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这里的花与先前水潭边的有所不同,先前那些花看了只觉圣洁恬静,清雅娟秀,可这里的花繁盛得有些诡异,似乎在隐隐中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阴冷。
“你终于来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穿过花丛传入我耳中,循声而去,在坟冢正南方的地上笔直地插着一柄拂尘,拂尘轻轻摆动,空气中便升起薄薄的白雾,隐约间可见其中两个人影渐渐呈现。
待到白雾散尽,我方才看清那两人的样貌。
同样的广袖白衣,衣袂飘飞,白纱如雾,只是年龄却差距甚远,前面的老道发须皆白,但一双眼睛却分外清明,看上去确有几分仙风道骨,而跟在他身后的那人……
“好干净的人啊!”我发自内心地惊叹出声,除了“干净”一词,我不知该用何种言辞来形容那个人。
一个约摸十几二十岁的少年,背上背着一把长剑,剑柄上镶嵌着一颗在这里极为罕见的鸽蛋大小的钻石,钻石在阳光下闪烁着夺目的七色光茫。
过膝的长发如水一般,乖顺地服帖着他清瘦修长的身体垂下,只在齐眉处向后绾了两缕,用白纱带绑束,整齐秀美的弯眉下,一双黝黑的眼睛如墨似漆,却不是如镜惊鸿妖孽那般的幽深难测,而是一种彻彻底底的干净,没有尘世的俗念沾染,清明透彻,就像初生婴儿的眼睛。
凡是步入红尘俗世的人没有人可以避免欲望的侵入,即便是再洁身自爱,终究不似他这般,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的杂念。我真的怀疑,这个人活了这么些年,就如同婴儿被保护在母体中,今天是他第一次降临人间。
老道甩手将地上的拂尘揽到臂肘,含笑看着我,平和地说:“贫道锦绣宫门下云阳道人,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依照镜惊鸿先前之言,这云阳道人口中的多时只怕不是我上山这么一会儿,我疑惑地问道:“道长知道我是谁?”
我心里忽然有点发怵,不知道他等的究竟是原本的楼玉,还是我这个异世游魂?如果真如镜惊鸿所言,他在这里守了一辈子,那时不仅是我没有来这个世界,就是原本的楼玉也不曾降生啊!但如果他当真能看出我的来历,又会不会像收妖似的把我捉了去?
云阳道人笑容不变地说:“虚实共存于天地五行,你既来此,此处便是你应来之处,虚即为实,她既去,自然,此处并非她之归属,那实则是为虚。孰是孰非,早有定论。”
虚则为实,实则为虚……
“既来之,则安之?”我不确定地问道。依他之意,我既然来了,我便是楼玉,原本的楼玉自有她该去的地方,没有谁是真谁是假的问题。
云阳道人只笑,便是默认了我的理解。他捋了捋自己飘逸的白色长须,合眼说道:“姑娘,有一个人已经等候你多时了!”
还有人?我四下张望,这里除了我们四个我实在看不到任何人。
就在我万分困惑时,身边的镜惊鸿说:“他说的是被囚禁在墓里的人。”
“墓里?”我闻言惊叫出声,瞪大眼睛看向面前那硕大的坟茔,我不明白,那墓里怎么会有人?若是活人被囚禁在里面,只怕早就被闷死了!可要是死人……我就更加不能理解了,这个坟墓被那么多白孔雀花覆盖着,显然是经年已久,就算真的存在所谓的魂灵,又为什么要等我?
“凤鸾,去开门!”
“是,师父!”白衣少年走到坟茔前,拔出背上的宝剑,我只觉眼前一道流光划过,剑身在少年手中流动着璀璨如星河般的华光。我知道落遥那把残月是一把人人趋之若鹜的上古名剑,可是残月剑身发着暗红,就像一个饱餐鲜血的狂魔。而这把剑好像他的主人,如同用清泉水炼化,经星河洗涤,没有一丝污秽,与残月完全是两个极端。
只见少年用剑尖在坟墓表面写画着什么,那动作好似仙鹤轻舞,有种行云流水般的风韵,美不胜收。他忽地举剑于头顶对着坟墓一面劈下,墓壁上立刻显现出一幅朱砂红的图案,有点像符咒,少年的剑光将符咒一分为二,朱红色的符文瞬间消退,而那中间被剑斩开的地方则渐渐张开,形成一个入口般的地方。
霎时,“嗷嗷”的声音自入口处传出,凄厉尖锐,如同凤凰仰天长鸣,景象诡异,声音刺耳,可是,我在听到那声长鸣的时候,却有种流泪的冲动,那声音……好哀伤……
“道长!”我无措地看向云阳道人,他向我点了点头,说:“只有你能让她得到安宁,去吧,她不会伤害你的!”
我承认,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我,以致于我早将镜惊鸿忘到了九霄云外,直到我走到入口处时,听到云阳道人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本想回头看一眼,却只看到一个绯红的衣角,随即,我便被一股阴寒的力量吸进了坟墓。
我以为这座坟墓在外面看来已经算大了,可是进到里面之后,眼前完全是白茫茫的一片,仿佛没有尽头,又仿佛只是个密闭的空间,说不出的怪异,我向前走了半天,终究没有任何意外的发现,那么先前的哀鸣又是从何而来?
“有人吗?”
“我来了!”
“你是谁?既然你是在等我,为什么不出来?你出来啊!”
喊了好久,嗓子已经有些嘶哑,却始终没有人应我,忽觉脖子里有股阴风拂过,回过头又什么都没有,我犹豫片刻,问道:“是你在等我吗?”
依然没有人回话,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很委屈,就好像自己被人抛弃了一般。“既然你等了我那么久,为什么不肯出来见我?我知道,你很伤心,我知道,求你出来啊!”
四周静悄悄的,越来越压抑,空气越来越稀薄,脑袋变得昏昏沉沉的,我本能地想要挣扎,可是那一声哀鸣再度浮现在耳畔,我忽然有个想法,如果那个等我的人真的是一脉魂灵,或许我就这样睡过去,在梦里便可以与那人相见了。这么想着,我放弃了挣扎,渐渐地失去了意识。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
迷迷糊糊中,听得一个女子反复吟诵着这句诗,一字一句间,饱含了太多的纠结,绵绵的恨,却又抹不去那附骨的思念,当真是情到浓时恨最深。
当我再度醒来时,周遭已不再是先前那样的白色,而是如同置身广袤夜空下,黑暗中带着深深的蓝,星星点点的白孔雀花像坠落在草地上的星星。
不远处,夜空下,一个白衣女子背对着我,满头银发伴着衣袂飞扬,仿若即将乘风归去。她似乎知道我已经醒来,抬手指向天空,悠悠地说:“玉儿,你看,那对男女是不是很相爱?”
一声玉儿让我彻底清醒,这个女人就是云阳道人所说的那个等我许久的人!
经她指点后的夜空不再平静无物,而是闪过一幅幅画面。画中一个年轻男子俊美绝伦,打扮似乎与云阳道人身边那个叫凤鸾的少年有些相似,本在凝神打坐的他却被一声刺耳的孔雀鸣叫惊扰,他风速起身,冷眼看向不远处一只栖息在梧桐树上的白色大鸟,大鸟浑身雪白,没有一丝杂色,唯有一双眼睛发着淡红色,一眨一眨地看着男子。
“小小的孔雀妖竟敢上锦绣宫放肆!”
男子随手捏了个符咒飞向白孔雀,白孔雀先前栖息的枝桠霎时被烧毁,白孔雀却是不知去向,然而在年轻男子面前却多出一个白衣少女。
少女容貌娇美俏丽,是人间少有的绝色,唯独满头银发和一双淡红的眸子与人类有异。她娇笑着冲男子说道:“道士,你身边那些凡人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你是投胎到人间十世的仙界修真人,我虽然是妖,可我也是一条生命,众生平等,你杀了我就是犯戒,就得在人间再等十世。对你这仙君而言,我不过是个万年的小妖,你觉得值得吗?”
男子闻言,果然犹豫了,少女便趁机一个转身溜了,临走,她还留下一句话:“锦华君,我还会再来的!”
锦华君,是男子在仙界的名字。
锦华君以为那嚣张无知的孔雀妖不过是一时戏言,可是没想到第二日雀妖真的来了,锦华君一心修道,无心理会这明摆着是捣乱的小妖,可是日复一日,雀妖不厌其烦地来找他,有时捣蛋得厉害,他就把她丢下山去,可是到了第二天,她又会笑嘻嘻地出现在他面前,可是等到他真恼了的时候,雀妖就安安静静地蹲在一边,呆呆傻傻地看着他,叫他无可奈何。那样的生活虽无波无澜,可对雀妖来说却是一种幸福。
直到有一日,锦华君下山,雀妖才知道他这一世在人间居然还有个指腹为婚的妻子,那是个普通贤惠的人间女子,对于丈夫在几个月前突然要上山修道的想法她没有怨言,只是一心在家等着那一月一次的团圆。
锦华君是在与女子成婚后才慢慢恢复的记忆,所以,他对这个已成为他妻子的女子心怀愧疚,对她自然也格外地体贴,尤其是女子还怀了身孕。而躲在暗处的雀妖也对那个人类女子充满了羡慕,因为锦华君从未那样温柔地对她说过话。即便是知道那女人迟早都会老去,死去,可是,雀妖还是羡慕她,甚至是妒忌。
那日,锦华君看望妻子后便回了锦绣宫,可是回去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成天捣乱扰乱他修行的雀妖。一个月后,锦华君再度下山回家,他隐隐觉得妻子有些不同了,也许是肚子大了的缘故,他没有去深究,可是妻子总是呆呆地看着他傻笑,那表情……让他想起了一个人,不,是一只妖。
那日之后,锦华君下山的次数多了起来,有时甚至会在家中小住几日,默默地看着妻子嘴角带着幸福的笑意忙来忙去,但是有些事情,终究是无法忽视的。
在妻子分娩那日,月色正浓,锦华君站在床边,神色复杂地看着那铺了满床的银发,女子容貌普通,仍是他的妻子,可是她睁开眼睛时,却是浅红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