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无震惊,知道庄睿是个有故事的人,可从没想过这般凉薄的话会出自他之口。
我想说什么,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抬头看向庄睿,正好他也颔首看着我。
此刻,他的目光迷离恍惚,有细碎的灯光落在里面,就像隆冬清晨上闪烁的点点冰水,那是极致的凉。
或者是深冬河面上摇曳的灯火,明明灭灭。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留下他,留在这间阁楼里,一起生活。
这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仅仅只是个孩子而已。
“庄睿,”我听见自己用很平静的语气说,“我一直都觉得自己生活得很苦,很多时候,我都在怨天尤人,为人处世时,我都不自觉地带了一丝愤世的态度,或许是觉得这个世界欠了自己,要不这个世上的同龄人这么多,为什么独独自己过得如此贫苦。是的,贫苦的家庭也不在少数,可父母健在恩爱,家庭和睦的比比皆是。”我转头看向他,“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一天天长大,懂事了,却也更加懂得人情的冷漠,世态的炎凉,在这个世上,没人能帮得到你。没人会在乎你的感受,也很少有人会同情你。不开心了,没人会过问,至多也就是形式性地问一两句。每个人都在努力地活着,为生活奔波劳碌,很难会把身上那点怜悯施舍给需要的人,因为他们自身都难保。到了现在,我早已接受了现实。永远都只能靠自己,这是我多年以来明白的道理。”
我不知道庄睿会明白多少,至少这是我压在心底多年不曾向任何一个人提起过的心里话。
庄睿低头沉思半响,忽地抬头看向我:“姐姐,你是要我放下一切埋怨,像你一样冷漠地对待旁人?”
“我……”我想争辩,却发觉无话可说。
庄睿却笑了:“我开玩笑的,姐姐你不要往心里去。”
我有点气恼,却不知气的是什么。
于是闷声不吭。
或许是因为他自作主张叫我姐姐,也或许是被他无故说中了心事。
“我不会这样。”他走到窗边,又转身面向我,“我只会对伤害过我的人漠视,可我不会对别人冷眼旁观,即使他们是陌生人。”
这样,他说的便是像我先前对待他这样。
我觉得面色有点烫,被一个小自己四岁的孩子如此直白地指出不是之处,无疑是一件丢脸的事。
我没力气去争辩,最主要的原因或许是我比他大,而逞口舌之快是最幼稚的行为,所以为了彰显出自己的不幼稚,我不说话了。可脸色绝对好不到哪去。
他什么都不知道,不是他经历的,他当然不会体会到其中的艰难困楚,所以才能说得如此轻松。
“不管你相不相信。”庄睿说,“我经历的绝对不比你少。我的家庭,”说到这里,他顿了下,又吸了一口气,才继续,“比你的还糟糕,如果你是我,埋怨的不是自己的亲人为什么要抛弃自己,而是为什么自己会出生在这个世上。知不知道,我曾自杀过,真的,那时也才九岁吧,多么小的年纪,在同龄人尚不懂事的时候,就有了自杀这个可怕的念头,当然,我也付诸行动了,可惜啊,或许是我年纪太小,也或许是我上辈子积了不少德,老天不忍我离去,所以最后没死成。”
“可你就是活在这个世上了。”我无法安慰他,只能这样说。
我知道,现在不是争辩谁比谁可怜的时候,我们仅仅是倾诉,是释放。
“是啊,可是,怎么办呢。”过了一会,他轻轻地说,“我就是在这个世上了,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很多时候,我都会在想一个很荒谬的问题,既然我们出生在这个世上,就说明那时的我多么顽强,打败了千千万万的同类进入了母体。我觉得这是多么不容易而又微妙神奇的一件事,而这也告诉我,人的生命力到底有多么顽强。或许这不是我要活下去的理由,却是我活下去的动力。是的,动力。”
听完他的话,我有点想笑,而事实上我也真的笑了。
有多少人是贪恋这个世上的享乐而活着,可从没想过有人会因这么一个奇怪的理由而活着。
庄睿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太平静,我忽地止了声。
“有时,我也会觉得好笑。”他平静地看着我,“其实,人的生命不需要长,足够好就行。”
这句话完全戳中了我心底最迷惑的那一块,这一点我不否认它的对错,可关于好的标准,谁也说不出准确的答案,或许知足者常乐便是对它最好的诠释,好不好,或许取决于那个人的生活态度吧。
我们一定是贪恋这世上的一些美好,才会努力地活着。
就像花儿,贪恋阳光的温情,所以才迟迟不肯凋零;
就像戏剧,贪恋人们对它们由衷的赞美,所以才迟迟不肯谢幕。
夜已经很深了,万家灯火熄灭。
今晚的月色却很浓,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只要一闭上眼,脑海里首先闪现出来的始终是庄睿离开前我对他说的那句话。
我说,庄睿,你搬过来住吧,我们一起生活。
这句话在当时完全是在脑海过了几遍才说出来的决定,可现在却像梦魇一样缠绕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而他离开前的那一抹笑,就像一池春水,一场春雨,淋湿了我全身。
早上起床,拉开抽屉,打开那包用灰色硬皮纸包裹着的东西时,竟发现里面放着厚厚的一沓钱。
掂在手里沉甸甸的,看样子足够我高中三年的学杂费了。
我叹了一口气,也分不清此刻心底是何种滋味。
回学校的时候,用一只不起眼的皮包把钱装进了里面,走了几条街,找个稳妥的地方把钱存了进去。
松了一口气走出来,往公交车站走了两步,又转身折回,在一家服装店门前犹豫着站了一阵,终于下定决心走了进去。
在里面讨价还价了半天,终于买了一件白衬衫。
走出来的时候,那店员不屑的目光就像一道闪电,似乎随时都有把我五马分尸的冲动。
这件白衬衫很衬庄睿,或许是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开始,就有了这种感觉,白衬衫就是他的味道,纯洁,干净,像秋日万里无云的湛蓝晴空,舒服,清爽。
这个干净的男孩子,其实,或许我还不知道,在这个世上,美好纯净的东西,除了头顶那一片湛蓝的晴空外,还有他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