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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宁言说

方解放下手里的行军笔记,脑子里满满都是当初大隋灭商那场战争的恢弘画面。千军万马过大江,涤荡西南。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商国王朝在大隋雄师的铁蹄下颤抖,山河裂,皇族灭。

宁言的笔记很详尽,某某日到了什么地方,做了些什么事,几时开战,几时结束。

尤其是攻入雍州那一战,记载的尤为详尽。大将军罗耀的左前卫率先攻破了雍州城门,大军潮水一样往城里灌。商国人在这个时候其实已经完全崩溃,守城的士兵毫无斗志可言。虽然有热血将军组织残兵抵抗,可又怎么挡得住大隋战兵的碾压?杀过人的大隋战兵,变成了一柄锋利之极的横刀,无人可挡。

罗耀在雍州皇宫门外,一拳震死八品符师的事笔记上也有记载,但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一笔带过,并没有详细的描写。

方解合上笔记,忍不住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你似乎是在担心什么?”

宁言坐在一边,看着方解的眼睛问。

方解嗯了一声道:“不敢隐瞒先生,学生知道大隋的战兵百多年来未尝一败,中原天下所向披靡。但……学生担心的是,这次西征,大军已经二十年没有经历过战事,军中士兵皆是新人,当初灭商时候的老兵应该已经都卸甲归田了。这样的军队不缺锐气,但缺乏经验……我不认为大隋会输掉这场战争,我只是担心战争初期是不是不会如人们预料的那样顺利。”

“一旦遇挫……会不会失了锐意?”

方解问。

“大隋灭商国的时候,士兵们也已经十年没有打过仗了。”

宁言淡然道:“你是边军出身,自然知道大隋军人的特性。一旦走上战场,他们就不再是一群人,而是一群狼。”

“给你看一样东西。”

宁言从袖口里取出一张薄纸,方解双手接过来仔细认真的看了一遍。上面的字并不多,但绝对够分量。这是大隋此次西征皇帝颁布的十二条军规,虽然还没有公示,但演武院的教授们得到它并不是什么难事。

“临阵脱逃者,杀”

“救援不力者,杀”

“不听号令者,杀”

“轻敌冒进者,杀”

共十二条十二杀,触犯了其中任何一条皆是死罪。不得不说,这份军令极为肃穆严苛。但方解看完了之后忍不住微微皱眉,然后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

“觉得有什么不对?”

宁言问。

“十二军规中……似乎都是在战术和战事上对士兵们的约束,并没有对战争中有些必然发生的事的约束。比如……士兵们抢夺蒙元百姓的财物,霸占蒙元女子,焚烧百姓房屋,这些事,一件都没提。”

方解诧异道:“这些事都没有约束,会不会引发什么不妥的事?”

宁言笑道:“你觉得是陛下疏漏?”

方解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不是……陛下怎么会想不到这一层。先生,我想我明白陛下此举的用意了。大隋与蒙元虽然百年和平,陛下甚至还和蒙元大汗蒙哥签订了贸易条约,但毫无疑问的是,两国之间是绝对没有任何友谊的。一旦战争开始,双方都会如红了眼的恶狼一样互相撕咬,绝不会给对方喘息的余地。”

“正因为有这样的仇恨,那些民风强悍的蒙元百姓就不再是百姓,他们拿起弯刀也是士兵,哪怕是妇人如果有机会也会用牙齿咬死大隋的士兵。宽仁是换不来胜利的,所以陛下根本就没想过要去对蒙元人宽仁。同样的道理,若是蒙元帝国的骑兵冲进大隋的领土,百姓们只怕会一样的反应。所以……与其宽仁,还不如索性放开来杀,让那些蒙元的百姓感到害怕,只有害怕,才能让一个彪悍的民族最终屈服。”

宁言道:“宽仁是以后的事,但绝不是战争中的事。”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就像你刚才说的,大隋和蒙元都有着各自的骄傲,这种骄傲不允许另一方来亵渎,所以战争从开始就会很惨烈。士兵们冲进草原上的时候,是无法控制自己的。他们会如入魔一样疯狂杀人,疯狂抢掠,这种事根本就制止不了,军律在士兵们的疯狂面前苍白无力。所以……陛下索性放任士兵们去杀人。”

宁言微笑道:“多年之前,我与大将军罗耀闲来无事聊天的时候有过相似的讨论。当时大将军问我,若朝廷对蒙元开战,大军直入草原且最后取得胜利,如何稳固妥善的去控制那数万万里江山?如何让数以亿计的蒙元百姓臣服?”

“先生如何作答?”

方解问。

宁言淡淡道:“我当时回答大将军说……蒙元百姓若是臣服,就没有必要在去说如何稳固万万里江山的事。而最简单实效的让蒙元百姓臣服的办法,就是把不臣服的都杀掉。十去其五六,其心必惧。”

“杀掉一半……”

方解喃喃的重复了一遍,心里有些发寒。

宁言微笑道:“现在江南百姓以隋人自居且引以为傲……要知道百年前那位姓李的大将军,在江南屠掉的人口虽然没有一半那样多,但去了三成还是有的。先杀后抚,杀到人们胆寒,然后再施仁政,活着的人得了好处,会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满足。只需要一百年的时间他们就只记得好而不记得坏了。而雍州百姓,现在穿隋衣,花五铢钱,十四岁以下的孩子进大隋的学堂,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拿朝廷发的银子。才二十年……他们已经适应了现在的生活。你看,时间并不长,不是么?”

监牢可以改变一个人,这说法终究是不错的。

虽然方解坐的牢狱有些特殊,但这种生活对他思想上的改变还是有着极大的影响。而正是因为在这种环境下,宁言所说的杀一半才能理解的更加透彻。若是在以往时候,方解肯定会不以为然。

他甚至会据理力争,告诉宁言只有待百姓宽仁百姓才会待你宽仁。可是现在的方解,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掌国家神器的皇帝陛下,要考虑的事情远比百姓们要多的多。而这些事,很难用简单的善恶来界定。你可以有自己的好恶,但无法强制性的在皇帝的决定上打上一个暴君的标签。

宁言和方解没有过多的讨论军律的事,毕竟私底下议论这个若是被人知道了,说不得会被戴上一顶叫做大不敬的帽子。

在皇权至上的世界,有多少人被这顶帽子压死不可估量。

地上凌乱的都是书籍,墙壁上的地图也被勾画的有些面目全非。地上的石锁少了一个,镶嵌在墙壁中。石床上是宁言的行军笔记,门口的飞鱼袍似乎正在呼喊着什么。方解从沉思中缓过神来的时候,才听到那飞鱼袍是在呼喊自己把饭菜接过去。

两个人的饭菜,有肉有酒。

“这地方不错。”

宁言之前没打扰陷入沉思的方解,他知道之前那点到即止的话需要给方解时间去消化。虽然这个少年深陷囚牢,但既然他坐在这里讲课,就谁也不能坚定的认为这少年没有重见天日的那天。说起来陛下对方解的处置很矛盾,关他入牢,却让演武院的教授们跑几条街来单独给他讲课。

他不得自由,可在禁锢中又显得很自由。

“安静,没人打扰,可以悟到很多事。”

宁言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也不用筷子,捏了一片熟牛肉放进嘴里慢慢的咀嚼:“这有酒有肉有书读的清净日子,若是有机会我倒是也想享受一番。”

方解无奈的笑了笑道:“好像不只是您说这是一种享受,或许是学生的境界还不够,所以到了现在也认为这是煎熬,没发现有什么舒服的地方。”

“与境界无关。”

宁言喝了一口酒后舒服的出了口气:“武学有境界,文人哪里有什么境界。说几句看似道理很深的话,写几篇繁华锦绣的文章就是境界?说出来的境界,写出来的境界,甚至被人看出来的境界都不算境界。而是在装,越是身份高的人越会装。世人皆有思想,谁都有偶然感悟真谛的时候,这便是境界?那么所有人的境界岂不是全都一样?”

“有些人寻一处风景秀美的所在居住,写什么南山采菊北山种桃的词句,就是境界?那山中猎户田中老农,谁的境界都比他高。”

“是心态”

宁言淡淡道。

“心态”

方解怔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这监牢四壁牢固不可破,哪怕墙壁上的刑具换做了地图,你身边多了书籍多了教授,但这监牢还是监牢,未曾改变。监牢不可变,那么只能你自己来变。屈时头脚对折做孙子,直时昂首挺胸大丈夫,都干得了,才是枭雄。”

“大隋不需要枭雄。”

方解认真的说道。

“大隋不需要的是做枭雄的人,而不是不需要这样的心。”

宁言道:“手握重权者,谁无枭雄心?”

“先生这话,若是被人听了去便是大不敬之罪。”

“这算的什么大不敬?且我本就是戴罪之身,还怕再多些?陛下也知道我的秉性,直言说这些的未必是贼子,满口阿谀奉承的未必是忠臣。你将来若是能走出这里,必然从军。我只是在告诉你一件为将者必须明白的事。”

“只要最后能打赢,你何必在意什么手段?现在的日子虽然看起来有些凄苦,让你不甘,可你若是连这点都不能忍受,如何在心里装进一场战争?一场胜负?若是连一场胜负都装不下,还有什么资格谈未来成败?懦夫白痴一个,死不足惜。”

“你心里是学堂,这里便不是牢狱。你心里是牢狱,何处都是牢狱。心里不甘,即便行走与光天化日,也终究满心隐晦森寒。心里平静宽阔,何止能跑得千军万马?你现在学,不是心甘情愿舒舒服服的学,而是逼着自己在学。虽然两者都是学习,但得到的东西天差地别一去千万里。”

方解喃喃的说了几个字:“心态……学生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