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诗话》的研究是新文学和新的文学理论进入我国学者视野以后走向繁荣的,其中郭绍虞先生的研究以博大深沉见长,张少康先生则以见解通达深得要领取胜。更有后学借助西方现代理论阐释妙悟、兴趣之内涵,宏扬其在审美理论上的意义。但是,当笔者重新阅读这部著作时还是发现有些问题有待进一步澄清,而对整部著作需要较为全面而客观的观照。具体而言,妙悟是否仅仅是直指大道的虚玄的心理体验,是否真的不必有门径与功夫,不必分第一第二义,妙悟的具体内涵是什么?严羽赋予“兴趣”什么理论特质,其独创性在什么地方,它与传统的比兴有什么异同,等等。
一、妙悟
什么是妙悟?什么是严羽理解的妙悟?这是两个问题,通常的观点认为妙悟是主体体悟大道的一种区别于理论思维、心灵在一刹那获得悟解的特殊的思维过程,类似于审美中主体体验到的超然与自得以及精神得到荡涤与升华的境界。严羽的妙悟来自禅道,他说:“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学禅之道在于妙悟,妙悟指向禅道,而抵达诗歌艺术境界与触及禅的境界确实具有某种类似之处,以妙悟来比喻诗歌获得诗意的创作过程也是可以的。用我们通常理解的妙悟来解释严羽之妙悟并不为错,但我们忽略了严羽此处的妙悟不仅指终极的某种宗教体验,不仅指体悟大道的纯心理活动,而且还指获得体验的具体过程,以及在作品中词理意兴融合为一的理想境界。可以肯定地说,妙悟这一概念中涉及到的问题是多方面的,包括对具体的门径与功夫的强调,以及如何协调具体方法与诗歌化境的问题,词理意兴如何融通为一的问题。
严羽主张悟第一义和熟参,也即选择门径,辅之功夫。他说:“禅家者流,乘有大小,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这是在讲门径问题。既然有门径,必然有依托,其依托就是学最上乘,而不是“小乘禅”与“声闻辟支果”。有关“悟第一义”这一点,遭到学者们的诟病。郭绍虞先生说:“禅家方法本重在自己去思想,自己去顿悟,自己增见识,而沧浪却以第一义教人,则是嚼饭喂人,不能算是禅。所以钱振鍠《诗话》甚至谓沧浪非但不知诗,并不知禅。”钱氏认为禅中不应大小邪正,一义二义,这是过分强调习禅过程中的个人了悟的能力,无论如何,禅是宗教而不是理学或心学,宗教性与神秘性是其精神所在,人在宗教中不可能成为自身价值的评判者;同时也是极端强调禅宗妙悟的个人随意性,禅悟实践中妙悟者是有门径依赖的。《五灯会元》中的记载禅宗总是在强调正法眼藏:“吾以清净法眼、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正法,将付于汝,汝当护持”,“迦叶乃告阿难言:‘我今年不久留,今将正法付嘱于汝。汝善守护,听吾偈言:“法法本来法,无法无非法。何于一法中,有法有不法?”’说偈已,乃持僧伽棃衣入鸡足山,俟慈氏下生”,“(牛头山智严禅师)后以正法付方禅师。师住白马、栖玄两寺”。也就是说,了悟大道需要步入正道,并在此基础上参悟第一义。参悟对象从虚而言是佛道,从实而言,则是参悟具体的高僧与名偈,这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客观事实。
禅宗有南北之争,北宗中断,而南宗从唐五代到宋,形成沩仰、法眼、临济、云门、曹洞五家,到宋代临济又分为黄龙、杨歧两派。它们都自以为正宗,主张遍参高僧,如“通州狼山萝庵慧温禅师,福州人,姓郑氏。遍参诸老,晚依竹庵于东林”;也主张深悟名偈,对峙机锋,如荆门军玉泉穷谷宗琏禅师所说:“衲僧向人天众前一问一答,一擒一纵,一卷一舒,一挨一拶,须是金刚眼始得。若是念话之流,君向西秦,我之东鲁,于宗门中殊无所益。这一段事,不在有言,不在无言,不碍有言,不碍无言。古人垂一言半句,正如国家兵器,不得已而用之。横说竖说,只要控人入处,其实不在言句上”,禅悟以彻底了悟为修炼目的,但往往是在高僧和偈语的引导下,在一问一答中进行,语言是不得已而用之,不在有言也不在无言,“不碍有言,也不碍无言”,但在妙悟的实际过程中并没有离开语言,也只有高超的偈语才能将佛理和悟者的心灵世界显现。
在诗学上严羽同样讲究门径与功夫,有“辩家数如辩苍白,方可言诗”、“看诗须着金刚眼睛”之论,他说:“论诗如论禅:汉魏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大历以还之诗,则小乘禅也,已落第二义矣。晚唐之诗,则声闻辟支果也。学汉魏晋与盛唐诗者,临济下也。学大历以还之诗者,曹洞下也。”严羽借助禅宗宗派,建立起诗歌宗派观念,也树立了自己的诗学评价系统,即以汉魏盛唐为第一义的前提下,对诗歌潮流有所轩轾。同时,在其观念中也贯穿通变观念,主张兼学各家:“试取汉魏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晋宋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南北朝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沈宋王杨卢骆陈拾遗之诗而熟参之……”。以熟参为功夫,以典范作品为门径,最终达到妙悟诗境。同样,严羽诗歌之妙悟也是在遵守门径、研习作品、体悟人生情感经验、驱谴语言的过程中获得的。禅宗之妙悟与严羽诗歌的妙悟的共同特征是,在一定法度的前提下,最终达到无法,所谓法而无法,心领神会,彻底领悟。《五灯会元》中有一段记载,比较典型地反映了禅宗对待“法”与“不法”的态度:“一日,庵(应庵)问:‘如何是正法眼?’师(天童咸杰禅师)遽答曰:‘破沙盆。’庵颔之。未几,辞回省亲。庵送以偈曰:‘大彻投机句,当阳廓顶门。相从今四载,征诘洞无痕。虽未付钵袋,气宇吞乾坤。却把正法眼,唤作破沙盆。此行将省觐,切忌便跺跟。吾有末后句,待归要汝遵。’”此处可见师道尊严,也体现个人灵性,每个人都有悟第一义的可能。严羽以汉魏盛唐诗为第一义,从诗歌史的角度来讲,似乎是悲观地认为诗歌一代不如一代,即:“近世赵紫芝翁灵舒辈,独喜贾岛姚合之诗,稍稍复就清苦之风;江湖诗人多效其体,一时自谓之唐宗;不知止入声闻辟支之果,岂盛唐诸公大乘正法眼者哉!”鉴于此,严羽力主诗人必须取法上乘,而另一方面,他也确信任何一个诗人具有悟第一义的可能。也就是讲法而不拘泥于法;重历史事实,又要以人心超脱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