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百战将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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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淮海旧事(2)

3、美国骆驼牌香烟和战士生命。犯颜上谏

许多年以后,当年亲历过准海战事的耄耋老人说起当年的壮观当年的瑰丽仍然兴奋不已。当时方圆一百公里以内,老百姓家家户户没有门板,所有门板都贡献给自己军队做了工事。随着战线的推移,皖西太平原变得沟壑纵横,假如从飞机上俯视,地面像一只巨大的蜘蛛网,四面八方地延伸着千百条蚯蚓状的交通沟。白天,几不见人影,千军万马全部转入“地下”,交通沟的两侧掏个洞,里面铺些稻草,战士就蜷着身体在里面休息,躲飞机炸弹--这或许就是三十多年后中越战场上闻名遐迩的“猫耳洞”的前身。首脑机关也转入地下指挥。十八旅指挥部距前沿五十二团阵地仅一公里,交通沟“进出口”处,挖一个长方形的坑,上边用木头棚着,盖着稻草黄土,看上去跟平地一样。时已冬季,旷野的风,刮得挺野,旅长也只有一条从太行山中带出来的俄国毛毯半铺半盖御寒。“前猫耳洞”或“地穴”,一钻就钻了二十多天,虱子应运而生。人,大兵团作战;虱子也“大兵团作战”,成团成蛋地在布缝里蠕动,肖永银的那条毛毯,整个儿变成了紫绛色,提起来一抖,落土一样,地面上一层。倒也应了“适者生存”这句成语,虱子一多,反不觉其痒。

后来钻“猫耳洞”的战士有罐头吃,淮海战场上钻“准猫耳洞”的兵每天只有炊事员挑担送来的小米干饭充饥。如此一来,“国军”用降落伞空投下来的美国骆驼牌香烟、罐头、饼干等等,对吃小米干饭的“共军”自然具有诱惑力,东西有时空投在两军阵地之间,惹得人眼馋,有的部队就派战士去拣,这样可以解决点给养,但当然也有生命危险。一个团政委带着羡慕的神情对旅长说:

“你看人家十三旅,赶着车子去拣东西,多气派!”肖永银一听,火了,两眼一瞪:

“什么派头?你叫战士去拣,拿着战士送死,换个东西?为个东西把战士打死了,太不应该!你自己去拣,看你去不去?”团政委不吭声了,肖永银越说越气,叉着腰,指着他的鼻尖,狠狠地批他:

“我问你,你带兵,爱护战士,是吃一点?喝一点?……爱护什么?--生命:懂吗?生命!让战士少死一点,抽不抽骆驼牌香烟,吃不吃美国罐头,都是扯淡!……实在想拣,到天黑可以去拣嘛,别人拣没了,就不拣!绝对不允许为拣个东西让战士送死!”

“准猫耳洞”的战士听说了旅长这番话,鼓着腮帮,嚼着小米干饭,流泪了。

尽管有着美国骆驼牌香烟和高级罐头,黄维兵团还是无可奈何地失去越来越多的阵地。到了12月13日这天,黄维已被刘邓三个集团军紧紧压缩在东西不过三里的弹丸之地。黄维的四个军,三个军受到重创,仅余十八军(整编十一师)受创较轻。刘伯承、陈毅联名发出“促黄维立即投降书”,作为回答,黄维施放了几枚毒气弹。

“死亡之剑”促使黄维做最后的困兽斗。这天白天,整编十一师拼命进攻十二旅阵地,仗打得非常残酷。晚上,野司命令,六纵四个旅(附陕南十二旅)于当晚向双堆集发起总攻,“消灭黄维。”刘伯承加重语气命令道。

--军令如山倒,然而,四位旅长却沉默着。

双堆集情况不明。用肖永银的话来说,眼前一抹黑。

淮海战役第二阶段围歼黄维兵团的核心战区“双堆集”,其得名于大平原上鼓起的两个土堆:平谷堆和尖谷堆。由山地战转向大平原作战,标志着这支军队已从年轻走向成熟,但由此也给作战部队带来意想不到的困难。山地战可打可退,进退自如;而平原阵地战,拥有了规模却丧失了进退裕如的主动权。要么战而胜之,要么,与阵地共存亡。

四位旅长这时就面临着这样一种选择。

“热线”在四个旅指挥部之间打来打去。

薛克忠打电话给肖永银,语气挺火:

“我们旅死的死,伤的伤,工事里活的死的都有,搬都来不及,这仗怎么打?双堆集又是怎样情况?不了解情况硬打,就是人堆人了!……老肖,你把我的意见反映反映。”

“我想想看。”刚放下话筒,尤太忠在那头问道:“老肖,你那里情况怎么样?”

“命令刚接到,底下干部不知怎么搞,看来把握性不大。一一你那儿情况怎么样?”尤太忠说:“差不多,把握性不大。”正说着,李德生也插进来:“没准备好,怎么打?把握不大。”

“串通”的结果,大家都认为“把握不大”。旅长们犯难了。总得有人向上级反映反映,替大家请请愿,推迟一天打。可是,犯颜上谏,反映得不好,就要受到撤职的处分,最起码,也要落个“临阵畏战”的罪名……

大家沉默良久,最后,尤太忠挺为难地咳了声:“老肖哇,你是不是可以说说?”李德生和薛克忠也说:“还是你说说吧。”六纵队三位旅长中,十八旅旅长资格最老,而十二旅旅长,又是“客座”六纵队,自然不好说话。鉴于这种种原因,大家公举他为“代表”。

肖永银抽着烟,盯着地图,足足站了一个钟头。多年战争养成的习惯,他思维,就要看地图;地图就是他的视线。他心情有点沉重,一头是几干甚至上万战士的生命,一头是他旅长的乌纱帽,他必须马上回答对于一个军事指挥官来说面临的最苦涩或许也是永恒的战争命题……

最后他拿起了话筒;尽管他知道,此话一出,或许他的军事指挥生涯,他的旅长生涯,也就随之结束。但他知道,他必须这么做,否则,他将为之悔恨。

深思熟虑后,他决定找政委而不找司令员反映。因为王近山脾气暴躁,说不定不等他话说完,就让人把他给扣了,而政委杜义德相对比较冷静。由政委转达司令员,多少起点缓冲作用。

“杜政委,我提个意见。讲话之前有个要求:你不要火,请政委让我把话讲完再发脾气。”杜义德有点诧异,十八旅旅长说话从来不这么拖泥带水的,今天是吃错药了怎么的?没说话之前先有这么长一段“开场白”。“好吧,我答应你,你讲。”

“政委,前边情况怎么样,你清楚吗?十二旅打了一天,现在还在打,死尸都搬不下来,后面的部队上不去。不要说营长,连旅长也不知道怎么打。如果硬打,用人堆,堆下来可以胜,要五千到六千的代价,攻下来以后,天就明了。天一明,敌人要反攻,我们的部队伤亡很大,连不成连,排不成排,又无时间挖工事,飞机大炮一起来反扑,顶得住顶不住?如果顶不住,又要伤亡五六千。没把握之战,要拼掉一万多!……我的意见,今晚不打,明晚打,让营连团长们上前看一次,准备准备。我的话讲完了,骂吧!”杜义德果然没食言,耐心地听完十八旅旅长的“陈情”。肖永银一口气把话说完,等着挨骂。听筒里半天没有声音,良久,政委十分冷静他说道:

“好吧,我把你的意见报告刘邓首长。”时间似乎过得很慢,指针嘀--嗒,嘀--嗒,走得不紧不漫。当电话再次响起的时候,他看了一眼表:时间刚刚过去半个小时。

“刘邓首长回答:同意肖永银的意见,推迟一天再打。”他紧攥着听筒的手松弛了,嘴角掠过一丝宽慰的笑。

4、天明以后没有黄维了,战争机器嘎然而止

白天降临了,谁也没有想到,这将是黄维兵团在淮海的最后一个白天,就连最后给了黄维致命一击的十八旅旅长也没有想到,打了两个多月的淮海战役会以那么奇特的方式骤然间结束……

这天下午,纵队转来野司的一个通报,称敌人一个坦克向西南跑了,跑了个坦克,这在偌大的淮海战场,或许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肖永银却不然,他看着通报,苦苦地琢磨着,似乎想从字里行间品出点什么异味来,以穿越过迷茫的雾障窥视出其所包含的全部意义,找出点与整个战场有关联的蛛丝马迹。“为什么跑了个坦克?它又不是‘投敌’?……是不是敌人要突围了?……”他觉得这事很蹊跷,似乎是一个信号。

事后他才知道,跑掉的那个坦克是原整编十一师师长胡琏。胡琏既受命于危难;又在四面楚歌时临危逃跑,人的复杂性足见一斑。胡琏突出重围后,向蒙城方向跑,天黑后,让坦克继续往前开,自己换了身老百姓衣服化装潜逃。胡琏虽逃了条命,但却为淮海的最后所为深感抱耻。一年多以后,他为蒋介石戴罪立功。金门之战时,胡琏狠狠咬了解放军一口。

天色渐黑,肖永银越来越觉得这天的夜晚很不对头,平常炮打得很凶,这天却分外清静,没有枪声也没有炮声,一点事儿也没有。“奇怪”,他背着手在“地穴”里踱步,“奇怪,前线无战事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了?”他越来越坐卧不宁,联想到白天跑掉的那辆坦克,他觉得悟出点什么了。看看到了十点钟,他再也坐不住了,叫来三个团长:

“哪个也不准休息,把部队摆开,拉进战壕,待命!”团长们纳闷,别的部队都没有动,敌人也没有任何进攻的迹象,怎么旅长命令进入“战争状态”?旅长想干什么?

命令还是执行了,部队全部进入战壕。

敌人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寂静如常。肖永银拿起话筒,对五十二团团长蒋国钧说:

“现在情况不清楚,你和蒋科赶快到前边去。”他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特意挑选了这对“搭档”,执行他的一个特别行动,以证实此时在他头脑里的一个朦朦胧胧的念头。团长稳重却不太灵敏,政委脑袋反应快却有点冒失,他需要这两个大脑合二为一,这样他将得到世界上最完美的一个脑袋。几分钟后,蒋国钧和蒋科到了最前沿,距敌只有一二百米的一营阵地。

旅长“遥控”

“你拿个班,去攻它。”

“呀--,”团长叫道,“那不让打掉了?”

“打掉不要了!”旅长生气了,耐着性子,做进一步详细指示,“你这个班,分成三个组,先拿个组去攻它,前面什么情况,你呀,原样原封告诉我,不许加工!”于是,团长进行“现场直播”

“出去了,敌人打枪了……”--“敌人打倒我一个……”--“我进去两个……”(指打进鹿砦)

“打什么枪?”团长描述:“轻机枪、步枪、手榴弹……”

“有迫击炮没有?”

“没有。”

“有重机枪没有?”

“也没有。”--“好,你再放。”又上去一个组。

同样一番“现场直播”。

“再放!”三只“鸽子”衔回来的是同一片橄榄叶--三次打的都是轻武器。顿时,脑海里那个朦朦胧胧的念头变得异常清晰,肖永银兴奋了,对着话筒大声喊道:

“敌人跑了!后边是掩护部队,是连队!重武器和大部队都到前边集合场集合去了!你马上出击!”五十二团立即如弦上之箭,离膛炮弹,飞射出去。紧接着,旅长连续两个“出击”,五十三团和五十四团亦如两支箭飞出。部队越过鹿砦,追着敌人一路打,一路跑。此时正值子夜时分,夜幕漆黑,又无照明弹照明,倘若黄维的掩护连队聪明一点,不打枪,只悄悄地跑,追击部队或许会丢失了目标。但在突然降临的毁灭性灾难面前,人类的智慧有时等于零。敌人慌了,一下被打懵了,本能地一路跑一路还击。枪声做了最好的“向导”,十八旅三个团一下追到黄维最后的集合场,战士们打得好得意,有的干脆骑在榴弹炮上“居高临下”恣意汪洋地射击,扔手榴弹--这时,旅长呢?

旅长连续三个“出击”一落音,“地穴”里转眼不见了旅指挥官,只有三个反应最灵敏的警卫员跟在旅长屁股后边跑。旅长撒开脚丫子朝着枪声在漆黑的旷野上跑了一阵儿,想想不对头,猛刹住了脚。

“首长想到前边去?”警卫员气喘吁吁地问。

警卫员都是老兵,机灵得很。知道这个时候旅长绝对不应该离开旅指挥部,但他们深摸旅长脾气(旅长有时候挺躁,挺性急),他们想劝说,不敢说,只好以询问的方式提醒首长:你该回旅指挥部。

肖永银看一眼警卫员,抓抓头皮,觉得自己挺可笑,“我一个人成了光杆司令,孤家寡人了,去了不起作用。我抓不住部队,还不如回去抓电话机。”这么一想,他又撒腿往回跑。

他一回旅部,马上抓起电话机。

“敌人突围了,我把部队都撒出去了!”杜政委似乎愣了一下:

“你跟友邻讲了没有?”

“来不及……”十八旅出击后一小时左右,双堆集部队全线出击。天明以后,淮海战场上再没有了黄维兵团--黄维被刘邓三纵队活捉。

肖永银美美睡了一觉。他困极了。这一觉睡得很香很甜。可是一觉醒来,他坐在自己的虱群大战的俄国毛毯上愣怔了半天,为自己的大胆有点后怕:假如判断失误,情况不是那样,起码两三千人伤亡。然而他胜了,黄维败了,他又一次成功地捕捉了战机。他的士兵没有做无谓的牺牲……

他又一头倒下,在沉入一个更香甜的梦乡之前,脑海里闪现出一个非常愉快的念头:整编十一师已经不复存在,他到底雪了王家店之耻。

睡梦中,他嘴上挂着一丝得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