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学洒脱斋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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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母亲的连锅面

人们都说山西的面食好,主要好在晋中一带,所谓“汾(阳)、平(遥)、介(休)、孝(义)”地区。早年前上大学的一个暑假里,我曾随一位同学去他们老家汾阳县城,在那儿吃了十多天面食,什么刀削面、刀切面、拨鱼儿、炝锅面……由他母亲亲手做来,配上各种各样精美的菜码和调味品,确实好吃得紧,至今回味在心头。

但是,假如要问我天下的面食哪一种最好吃,对不起,我却肯定不会投这位同学母亲的票(够没良心了吧?)我心目中最好吃的面那叫连锅面,而且必须是我母亲做的那种连锅面!

在我们晋南老家,连锅面是一种家常便饭,一年四季都可以做着吃。做法要说也极简单:将白面和好沉足,擀得极匀极薄,切成拇指长短的菱形面片备用;将各种时鲜菜蔬切成丁或片(有肉丁、猪、羊血丁、豆腐丁更好)备用;另备粉条和葱丝、姜丝、蒜片等;起棉籽油(新榨的油更好)锅,待油热时,下黑面酱煸炒至酱香四溢,随之倒入各种备料及调料翻炒,时间不能太长,即加水至适量,急火烧开,待锅内一切食料熟香时,将菱形面片儿下锅煮熟,大功便告完成。

说起来简单,其实做起来也很简单,谁家都能做成连锅面。但要想将它做得像我母亲那样的出类拔萃、出神入化,吃一次记一辈子,吃一辈子就怎么也不想死,那可就难了。难在哪儿呢?我看有这么几条:首先面得和好、擀好。谁能像我母亲那样将面擀得那么又匀又薄,将菱花儿切得那么精美绝伦呢?其次黑面酱是最要命的,它是整个儿连锅面成败的关键所在,画龙点睛之笔,黑面酱必须是上等货色。可谁又能亲手晒制出那么好的黑面酱呢?最后一条就是,锅里下多少油?油热到几分?放多少黑面酱?煸炒多长时间?加多少水为适量?诸如此类要见真功夫的地方,谁又能像我母亲那样灵性十足、经验丰富呢?

我头一次吃母亲做的连锅面是几岁呢?这可绝对想不起来,肯定尚无记忆时就早已吃开了,吃到能记事时,就再也离不开它了。离家时的最后一顿饭,归来时的第一顿饭,病中最想吃的饭,游子梦中的饭,一辈子吃不够的饭……都是这种母亲做的连锅面。我能长得这么高大结实,从小到大学习成绩一直还算不错,如今居然混成一个能舞文弄墨的作家,功劳也许全在母亲的连锅面吧?

长到这么大,吃过母亲多少连锅面了?难以算清,一如母恩难计。

不过,其中有一顿连锅面,给我的记忆可太深刻了。那是我国所谓的“三年困难时期”,我在县城上高中,每逢周末,步行60里回家,一路上饿得受不了,就想着回家吃连锅面,放点油泼辣椒,再少淋点醋,一连吃它三大碗,吃得满头直冒汗……也真怪,这么一想,肚子还真就不怎么难受了,尽管明知道这是白日作梦,母亲再会做连锅饭,此时也难为无米之炊呀!

然而有那么一天,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刚走进家门,就闻到一种非常熟悉的连锅面的味道,寻味儿看去,果然不是白日梦,是一小锅刚刚做好的连锅面,以及创造这一奇迹的母亲的笑脸。大约有两年多时间,我已经没见过这人间美餐和母亲灿烂的笑容了。

我是怎样吃光这一小锅连锅面的,记忆也已模糊。但关于它的出处,我则终生难忘:这得归功于“伟大的公共食堂”和母亲的匠心独运!当初村里大办公共食堂时,看中了我家那所大房子,强行占去。不料红火了一阵之后,却再也维持不下去了,只好宣布解散。就在收拾被折腾得千疮百孔的房子时,母亲意外地发现了“新大陆”:几条曾经装过白面的空面袋。细心的母亲在地上铺好干净的纸,然后将面袋翻过来,用小扫帚刷呀,刷呀……居然斩获额丰,得到半斤多白面粉。这可是连锅面的主要原料啊!显然,这一点农民们久违了的白面粉激发了母亲的创作灵感和热情,决心以母爱杰作一鸣惊人,不为什么获奖得赏、主旋律之类,只为让面黄肌瘦的儿子吃一顿爱吃的连锅面。

前面说过,要做连锅面,黑面酱是重中之重,关键所在。可那时候怎么会有这宝贝东西呢?过去母亲每年做黑面酱,都要用新麦面蒸出死面馍,切成块闷住发酵,然后冒着炎炎烈日晒制数月而成。然而从“大跃进”以至“三年困难时期”以来,哪家农户可以拥有制作黑面酱的面粉呢?

尽管如此,这也没有难住激情澎湃的母亲,她继续向“伟大的共公食堂”“反攻倒算”,竟然又搜寻到二两多白砂糖。有用吗?在母亲手里可就有大用了!她在锅里点少许素油,热好,将白糖放入,熬呀熬呀,熬成黑糊糊状时再加入适量的水,便创造出一种不见经传的调味品——“青酱”。这便成了黑面酱的代用品。用它做出的连锅面虽然味道淡些,但对于一张“三月不食肉糜”的中学生的嘴来说,无异于山珍海味!

而今,母亲已然作古。她活了93岁。一生为儿子做了多少连锅面?儿子无能算清,只知道要想再吃母亲的连锅面,或者来世,或者梦中!

(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