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学洒脱斋夜话
2949800000058

第58章 王美玉的《我和亲人》

要问中国改革开放二十大几年来最大的进步是什么,肯定答案多多,因人而异,不一而足。我的答案是:莫过于人性回归!具体讲就是人们逐渐从神与兽的误区走出来,开始懂得说人话,办人事,重人情,讲人道,要人权,求个性,知道大写的“人”字是天下最有价值的追求。世上哪种进步能比这种心灵的进步更值得肯定呢?

现在摆在你面前的这本《我和亲人》,就是这种伟大进步的又一例新注。它的作者是个女的,名叫王美玉,可巧是我大学的同班同学。于是乎,我就此还可以多说点什么。

大学新生开学见面,互不认识,相当陌生。看得到的区别一般来说只有两种:男生和女生;城市学生和农村学生。前一种不用多说。后一种呢,在上世纪60年代初的中国,城乡差别非常大,体现在我们这些刚入学的大学生身上就是,城市学生大都穿着机织布衣服,而农村学生则大都穿着家织布衣服。比如说王美玉就穿着农村娃没见过的衣服,且是露着双腿的裙子;比如我这农村娃就穿着母亲织的白底蓝格粗布褂子。不过,对于我们这所有点特别的学校来说,恐怕还有个第三种区别,而且是相当可怕的区别:“家庭出身好”与“家庭出身不好”!

我们现在的履历表上填着:毕业于山西大学政治系。但最初考入的学校并不是山西大学,叫中共山西省委党校政治系。后来才搞清楚,我们之前,党校并不从应届高中毕业生中招生,只办短期干部培训班。我们这一届3个班150多名入学新生算是得天独厚,成了该校有史以来首批政治系学生,学制与其他高校无异,而且据说是优先录取。幸运儿啊!开学典礼上,校领导公开宣示:这里专门培养的是县委书记和理论工作者。“文革”肇始,学生造反,跑到高教部闹事,才发现这批学生在那里并未备案,是山西省委种的一块“自留地”,想为自己培育出一种“优良品种”。这样的目标倒也无可厚非。此事一经曝光,便有了“黑省委党校”的叫法。最后的结局是:将我们的3个“黑班”与山西大学政治系同届的1个班合并,组成新的山西大学政治系。原来那个班没有正式校舍,游离于山西大学之外,此后落脚党校那块美丽宽敞的校园,也算有了个归宿。

还是回到第三种区别。按说,上世纪60年代初,毛主席的“阶级斗争”学说一经传播,讲究家庭出身在哪所高校都很流行,据说我们前一届有明文规定,家庭出身不好的考生,成绩再好也不准踏入高等学府。我们这一届还算宽松了点,不准进入国家级高校而已。但在我们中共山西省委党校,这种讲究肯定要高出一个档次,培养县委书记和党的理论工作者,不特别讲究这个能行吗?所以我的同学们绝大多数都出身“红五类”,比如王美玉的表格上“家庭出身”一栏就填着“革干”,革命干部家庭出身之谓也!这叫我这个地主家庭出身的主儿眼红得要命!

有了以上这三种区别,主要是后两种区别,那时我们“一小撮”出身不好兼农村来的学生,总是远远地、小心翼翼地仰望着绝大多数出身好的学生,比如我就一直仰望着王美玉,她同时拥有女生性别、城市学生和“革干”牌子三大优势,再加上又是太原五中的文科高材生,人又长得白白净净挺阳光挺水灵的,你想能不叫人仰望吗?在我们的想像中呀,她为啥就这么幸运呢?为啥就这么有福气呢?一直到今天以前,我们都是这样看的,至少我是这样看的。然而今天,看完她的《我和亲人》书稿的今天,我方才大吃一惊,原来事情并非如此!她这个“家庭出身好”的学生却原来也有一部心酸史,如果不叫苦难史的话。从自由心灵遭受伤害这一点看,在一个缺乏人性关照的社会或者时代,“家庭出身好坏”并无本质区别。

写作的第一要义是真实。写作者的第一品格是真诚。王美玉及其《我和亲人》很轻松地做到了这一点,这是因为她生来就是个天性真诚的人。再加上五中文科高材生的水平,把“真实”又写得极为生动感人。写这样的心酸往事,能几回叫人潸然泪下,但泪眼迷离中又不会心生绝望,天边总会有几缕灿烂阳光。一般所谓作家只有在写小说时才敢写的“家丑”,她在《我和亲人》中则坦然直陈,并会将“家丑”写得极富社会性。这样的长篇追忆文章,多会平铺直叙从头道来,但王美玉却让它时空变幻交叉,错落有致,婀娜多姿……好了,这样的话留给读者去说吧,我们还是回到“人性”的立意上来。

父亲王来义深爱的是他高小的同学莲,但却不得不娶了比自己大两岁的母亲。这场断送三个好人一生心灵幸福的爱情悲剧是谁造成的?父亲参加了革命工作,进了大城市,当了国家领导干部,本想就此改写自己的爱情悲剧,几番挣扎,几番落败,终于心死,终于英年早逝。这又是谁造成的?母亲有什么错?她一生追随丈夫,愿意为丈夫付出一切:因为丈夫参加革命而被伪村公所拷打过,脑部严重受损落下后遗症;进城后除了侍候丈夫孩子就是独守空房,“闷极了便迈着小脚到不远的五一广场走走,那时的五一广场光秃秃一片……”;丈夫死后,她又苦苦挑起全家生活重担,度过可怕的“三年大灾荒”,度过可怕的“文化大革命”,她“操劳一生,没有一天好日子过”,最后却患了不治之症。她向丈夫付出了自己的全部爱情,而得到的是什么呢?是“在爸爸面前的那种自卑感伴随了她一生”!是临死前那一段令人肝肠寸断的遗言:我让你们的爸爸受委屈了,我死后不要和你们的爸爸合葬,让他自由吧……这又是谁造成的?

爱情悲剧并没有到此结束,直接伤害到第二代,在三个儿女心里投下浓重阴影。尤其是16岁才得以进城的哥哥,“对爸爸耿耿于怀,心存埋怨,认为对他关心不够,耽误了学业,影响了一生的前途”。事实也是如此,由于没有高学历,只好从事一般工作,后来妻子也被“六二压”了,“哥哥一人微薄的薪水要负担几个儿女确实不容易”,生活的艰辛,工作的不称心,使他的脾气越来越坏,开始用酒精麻醉自己,50岁出头的人像个小老头,最后因肺心病和肝病而过早地逝去……这一切,又是谁造成的呢?

中国人的自由心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污染、压制、扭曲、异化、摧残的呢?至今未见一本论述精当、举证齐全的拓荒之作。不过皇帝老儿做头领的封建专制国体的出现,加速了这一毒化进程则是不争的事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应该再加上一条:臣民之心,莫非王役!你们要什么自由心灵?那不是给朕添乱吗?都按朕的三纲五常来!什么爱情、亲情、人性、人道,那都是你们的“私欲”,统统都得灭掉,统统按朕的王道来,这就叫“存天理”,“灭人欲”!王来义呀王来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敢不听吗?算你聪明没当成陈世美,不然朕让包爱卿也铡了你!你那个莲有文化怎么着?越有文化越反动,朕办她个“第三者”插足!再说你,你叫宋凤英?女人家要名字做什么,就叫王宋氏或者王来义家的!不过你还行,恪守妇道,三从四德,委曲求全,生活作风也正派,按说朕也该赐你个贞节牌坊什么的。知道原因吗?这跟你没有文化大有关系!你是一辈子没有得到爱情,可爱情是什么?那东西不值钱,是个祸害,是“私欲”里头最有悖王道的玩意儿。再说爱情管什么用?朕跟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就不讲什么爱情,不也过了一年又一年,过了一朝又一朝,家天下绵亘两千多年不间断,用你们今天的时髦话说,也算创了个吉尼斯世界纪录吧?至于儿女们跟着受点害,那就更算不得什么了,反而给他们提个醒:就照着父母的路子走,别想搞什么思想解放、展现个性、民主自由、改革开放、以民为本、社会和谐……之类,中国就得继续搞朕那一套,尽管国体可惜不在了,好在文化遗传及其历史功能不绝如缕,有时还相当管用,不信你们看王美玉接下来是怎么写的。

王美玉写道:“因我戴着爸爸的遗物——一块旧手表;因我想把学校给我的助学金让给其他困难的同学,而接受爸爸战友的资助。”被叫去多次谈话,并在许多场合点名批评曰:“小资产阶级虚荣心!”就为一块手表和几块钱凌辱学生的自尊心,这在今天看来绝对是无视个人隐私和名誉的侵权行为。但在那个年代的大学里,尤其在我们中共山西省委党校,王美玉的这种心灵伤害一点都不稀罕,也不是最厉害的。你会因为专注于学业被打成只专不红的“白专学生”;你会因为喜欢阅读古典小说和外国小说被说成是“封资修”;你会因为不接近党员干部学生被认为“不要求进步”;你会因为爱穿好点的衣服被批评成“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这种大批判现象在“文革”中达到极致,变成大批斗,我们贵党校一天中曾涌现出三个“现行反革命”:开大会要斗的一个,主持大会的人发生了口误成了第二个,下面领着喊口号的喊错了变成第三个,可怜三位老师级的人物顿时人权扫地,身心陷入无情的摧残之中。还达到了一种荒唐可笑的极致,我们在军队农场接受“再教育”时,每当晚上熄灯以后,人人打开一把小手电,躺在蚊帐里读“毛选”,被认为是最忠诚最勤奋的表现。为什么不干脆打开灯呢?为格林尼治天文台主持奠基仪式的弗拉姆斯提德先生如果活着,他一定会重复自己那句着名的话:“我亲爱的朋友们,你们能忍住不笑吗?”

人和动物有什么区别呢?最大的区别莫过于人具有自由的思想和美丽的心灵。一旦用什么“王道”或者妖魔化了的“革命性”阉割了自由心灵,也就把人活生生地变成了一群动物。是的,动物是不可怕的,想怎么愚弄就怎么愚弄,想怎么驱赶就怎以驱赶,想怎么宰杀就怎么宰杀!这是一幅多么恐怖的历史画卷!

《我和亲人》还有一个可贵之处,就是在给我们重现这种黑色画面时,时时不忘透露亮色。这也是一种真实。比如:压制不住的父爱和母爱,哥哥带回给妹妹的水果糖,姐姐永远的无私与宽容,九一小学和山大附中的花季笑声,太谷县城的患难之交,尤其是夫妻间几十年来的“含情两相向”和举家团聚的无穷无尽的欢乐……都在令人感动之余,看出一个真理:人性是难以扼杀的!追求人性美的本能是难以阻挡的!不论神性和兽性如何疯狂一时,人性的回归都是必然的!

为此,《我和亲人》给我们勇敢地举证了新例,这得感谢作者王美玉同学。

她让我作序,并开玩笑地让我将自己的所谓光荣头衔一一标明,比如什么国家一级作家、山西作家协会副主席之类,以便她好“借光”。可是她怎么就不替我想想,我既然如此高贵,怎么至今没勇气写出《我和亲人》这样的真实呢?这不是成心让我丢人现眼吗?

(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