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典”
无所由而常生者,道也。由生而生,故虽终而不亡,常也。由生而亡,不幸也。有所由而常死者,亦道也。由死而死,故虽未终而自亡者,亦常也。由死而生,幸也。故无用而生谓之道,用道得终谓之常;有所用而死者亦谓之道,用道而得死者亦谓之常。季梁之死,杨朱望其门而歌。随梧之死,杨朱抚其尸而哭。隶人之生,隶人之死,众人且歌,众人且哭。
——《仲尼》
“古句新解”
没有什么缘由而常常处于生境的,是道。由生而处于生境,故而能虽到终结时也不失其道,是常态。由生而失去其道,是不幸。有所缘由而常常处于死地的,也是道。由死而处于死地,故而虽不到终结之时就失去其道,也是常态。由死而进入生境,是幸运。所以无所作用的生便是道,用这种道生存直至终结便称之为常态;有所作用的死也是道,用这种道直接得到死亡也是常态。季梁死了,杨朱望着他家大门唱歌。随梧死了,杨朱抚摸着他的尸体痛哭。普通人出生了,普通人死亡了,大家唱歌,大家痛哭。
这一段实在是十分拗口,颇有前言不搭后语的嫌疑,读者千万别把上面的译文当真,那只是为了和其他段落保持格式上的一致而不得不做的。
《列子》有不少译本和注解,这一段的前半截究竟是什么意思,各家都不完全一样,因为其中的关键词“由”可以有多种不同的解释。而“亡”既然和“死”对应出现,似乎就应该是失去的意思,但文中究竟在说失去了什么却又很不明确。仅仅这两个字的出入,就可以使我们对段落作出很多不同的理解。晚清学者陶鸿庆干脆把这段话重新写了一遍,他认为这段话比较深奥,当初抄写的人未必读得懂,几经传抄就成了现在的样子。我们现在看到的古书,尤其是唐以前的,不是其中有没有抄错的问题,而是一部书中究竟有多少错。原话本非如此,被人抄错了流传下来,看得懂的我们就当它固然如此,看不懂的想办法解释通。还有不少横竖解释不通的,只好就让它那么存在着。一一细究,古书中这类现象比比皆是。
生和死原本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但人之常情中总以为它如何的重要,于是简单的事就变得复杂了。
口渴的人想喝水,一时找不到水,只得忍着,如果不幸身处沙漠,忍得太久恐怕要出大事;掉进河里的人不想喝水,奈何不识水性,不得不喝了一肚子水,有幸被人救上岸来还要往外倒。
生死又何尝不是如此?秉承“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原则一味求生的固然大有人在,自觉“活着好累好没劲”的也不乏其人,被什么情绪或事情逼急了自杀拼命的也不算稀奇。但这些都是人的意愿而已,有意愿还得有合适的方式去实现,方式就算对头了还要看一看运气。意愿、方式合拍了,运气也没有出来捣乱,那就是常态;意愿、方式合拍了,运气出来捣乱,最终无法如愿,这是非常态。不管是常态还是非常态,都属于自然之道的范围之内。从这一点来说,生死跟喝水没什么区别。嘴上说自己想活得长久一点,却放任自己的身体被酒色财气不停地戕伐,早早丢了性命,这样的人也就不值一提了。可偏有不少人生活工作、营养卫生、心情环境方方面面都安排得妥妥帖帖,任谁看来别人都活不长他也得长寿,结果遭遇飞来横祸,死了。这样的人只能说倒霉,也是情理中所有之事。总之是一般人太在意生死了,所以每每看不懂、想不通。想活的人有倒霉而死,想死的人照样有求死不得。有一篇日本小说,名叫《敦厚的诈骗犯》,说一个了无生趣的人想通过死亡获取一笔寿险,但保险的行规是他不能是自杀身亡。于是,这个人想了许多自杀之外的死法,却屡屡失败,甚至想用自己的生命从车轮下救一个孩子,让他哭笑不得的是,这个举动不仅没把命送掉,反而让他成了见义勇为的英雄。最后,他用了一个极端复杂的办法:去理发店反复敲诈一个被他偶然抓住把柄的理发师,最终把这个理发师逼得近乎崩溃,终于在替他刮脸时割断了他的喉咙。小说构思自有其用意,我们姑且不论,单就情节而言,主人公屡屡求死不能的时候读者的心情是轻松的,甚至带有笑意。相反,如果面对他人意外的死亡,人们总会产生怜悯、悲伤之类的负面情绪。一生一死,一彼一此,本来跟喝水一样,有想喝的也有不想喝的,仅此而已,哪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可人的情绪为什么在谈到生死时就不能像喝水问题那样淡然处之了呢?
情绪浓厚得成为迷雾时,理性就多半会迷失方向。道家面对生死问题,第一要做的便是扫去这层迷雾。然而,个人的一时一事的情绪容易驱除,千万人的与生俱来又互相传染的情绪却很难打消。解决非常之事,便须非常手段,必要时大可用古怪悖谬的方式来刺激一下人们愚蠢而麻木的精神。庄子死了老婆却愉快地歌唱,杨朱则一歌一哭相反相成,后来的陶渊明干脆明明白白地说: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人是有感情的动物,亲情、友情、爱情,还有许多莫名其妙的情愫、情结、情缘,把本来挺明白的万物之灵搞得冥顽不灵,把简单清晰的事情搞成一团乱麻。道家常常很清醒,这种清醒却总被身处情雾之中的人看作冷酷。不仅是生死问题,很多问题都往往是这样:实情是残忍的,幻象是温柔的。太多的人情愿让温柔的幻象一直欺骗着自己,直到最后一刻,实情露出狰狞的面目,片刻的痛苦之后就一了百了。对这样的人们说来,道家早早地打破幻象,让人去感受痛苦,的确是够冷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