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列子原来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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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吾尝无子

“原典”

魏人有东门吴者,其子死而不忧。其相室曰:“公之爱子,天下无有。今子死不忧,何也?”东门吴曰:“吾尝无子,无子之时不忧。今子死,乃与向无子同,臣奚忧焉?”

——《力命》

“古句新解”

魏国有个叫东门吴的人,儿子死了却不忧愁。他的管家说:“您对儿子的怜爱之深,天下找不到第二个。现在儿子死了却不忧愁,为什么呢?”东门吴说:“我过去没有儿子,没有儿子的时候并不忧愁。现在儿子死了,就和过去没有儿子一样,我有什么可忧愁的呢?”

用现在的话说,这是一个近似无赖的偷换概念,跨过了过程直接去比较结果,得出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结论。如果你愿意,一定可以振振有词地与之争辩,并志得意满地大获全胜——因为作者不会有所应对。如果是这样,那只能说你太老实了。道家比较喜欢玩一点小小的狡狯,犹如梁山好汉与人单挑,打得难解难分之时陡然卖个破绽,对方一旦贪了便宜立刻着道。我们读书不比与人厮杀,作者写书卖个破绽也不是为了取你性命,这样的当你若是上了,那是你自己的损失;你若是不上,会心一笑,则颇有收获。所以,这种狡狯也不妨看成是类似修辞的行文技法。

如果是一路读书至此,你必定会觉得遇到这么一段无厘头的对话很突兀,那就对了。你读着觉得突然,别人也会觉得。这时候,能不能很快地想想为什么如此就成了阅读能力高下的一个指标。这一段的主题是生死问题,但全然没有理论性的分析,只是一个微型小品,小品的核心就是失去儿子却并不忧愁的这个精彩理由。这个理由是荒诞的,问题是,这个行为本身荒诞吗?如果作者认为失去儿子却不忧愁这个行为本身也是荒诞的,那这个小品就没有任何深意,只是在说这么一个脑筋有点问题的怪人而已。这会出现在专门记载耳食谈资的笔记小说里,怎么会出现在颇具哲学思辨色彩的《列子》中呢?

再结合全书的思想倾向,我们就不难知道,作者并不认为这个行为是荒诞的。但这样的表现是一般人难以做到的,这样的行为是与人之常情格格不入的。更严重的是,人们很少去思考自己能接受的那个“人之常情”究竟是什么实质。儿子死了,父亲应该忧愁,应该为儿子的不幸忧愁。真是这样吗?很少有人会想到问这个问题,但真提出来了却不算难以回答,只是要回答有点难以启齿——不是这样。父亲的忧愁多半是以自己为中心的,因为他失去了后代,因为他失去了生活的依托,在父亲眼里,儿子是有趣的、可爱的、与自己相像的、可以寄托自己未能实现的愿望的……这一切哪有关乎儿子的不幸?纯然都是儿子的死带给父亲的不幸!正因为人们不能或不愿意去揭开这一层,所以便在生死问题上多了一种误会,误以为死是不幸的,而实际上像这一类例子都是死者的死给生者造成困扰,并非死者本身的不幸。

这样的道理说起来很费劲,而且人们容易受情绪左右而拒绝接受,所以,干脆用开玩笑的方式加以处理,或许效果会更好。至少,已经在启示你撇开儿子那一头不说,单从父亲的自身感受出发来面对这个问题。故事里说东门吴为什么不“忧”,这似乎已经是很婉转客气的说法了。现实中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岂止是忧而已,完全是大悲,究其本质,是一种由恐惧而引发的刻骨之悲。恐惧是能严重破坏理性的不良情绪,人有很多产生恐惧的原因,其中对死亡的恐惧最常见,却也最莫名其妙。因为恐惧往往是源自可能来临的痛苦,而死亡本身并不痛苦,痛苦的只是常常会和死亡相伴的疾病和创伤。可奇怪的是,十分痛苦显然却不致命的疾病和创伤常常并不令人恐惧,而哪怕没有丝毫痛苦的自然死亡却会造成相当程度的恐惧。

当人们认识到自己的感情时,会根据对象分出亲情、友情之类的种种不同,而当对象面临死亡时,那些专门以生时的指标加以区分的情一下子都变得毫无意义,能看到的只是自己的失去,失去了亲人、失去了朋友、失去了领袖、失去了助手,由此失去了很多固有的利益。一度被认为十分浪漫、超越物质的情就这样蜕化了。尧死了,百姓如丧考妣,他们哭什么?典韦死了,曹操亲自祭奠,他哭什么?钟子期死了,俞伯牙洒泪摔琴,他又哭什么?你相信,就说那是真情;不相信,就只剩下利益可说。当然,还有一种理解,那就是兔死狐悲的忧从中来。或许,对死亡的恐惧只是因为对死后一切的无知?如果真是这样,道家也很无奈,毕竟没法给人一个真实的死亡体验。于是,只好幽默,当然,幽默要碰上懂幽默的才成其为幽默。同时,幽默也是需要底气的。只有能够安详平静地看待自然的一切,才能从容应对。当死亡不再是威胁、不形成恐惧的时候,人才能气定神闲;唯有气定神闲的人,才能机智地幽上一默,把愉悦和祥和传给更多的人。这就是魅力,不是能够表演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