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典”
杨朱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国而隐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体偏枯。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禽子曰:“假济,为之乎?”杨子弗应。禽子出语孟孙阳。孟孙阳曰:“子不达夫子之心,吾请言之。有侵若肌肤获万金者,若为之乎?”曰:“为之。”孟孙阳曰:“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禽子默然有间,孟孙阳曰:“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生相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何轻之乎?”禽子曰:“吾不能所以答子。然则以子之言问老聃、关尹,则子言当矣;以吾言问大禹、墨翟,则吾言当矣。”孟孙阳因顾与其徒说他事。
——《杨朱》
“古句新解”
杨朱说:“伯成子高不肯用一根毫毛去为他人谋利益,抛弃了国家,退隐耕田去了。大禹不愿意以自己的身体为自己谋利益,结果半身不遂。古代的人要损害一根毫毛去为天下谋利益是不肯干的,把天下的一切都用来供养一己之私也是不要的。人人都不损害自己的一根毫毛,人人都不为天下人谋利益,天下就太平了。”禽子问杨朱说:“拿掉你身上一根汗毛来周济天下,你干吗?”杨子说:“天下本来就不是一根汗毛所能周济的。”禽子说:“假使能周济的话,干吗?”杨子不回答。禽子出来告诉了孟孙阳。孟孙阳说:“你不明白先生的心思,让我来说吧。有人侵害你的肌肤你就可以得到一万金,你干吗?”禽子说:“干。”孟孙阳说:“有人砍断你的一段肢体你便可得到一个国家,你干吗?”禽子沉默了很久。孟孙阳说:“一根汗毛比肌肤小,肌肤比一段肢体小,这是很明显的。然而一根根汗毛积累起来才成为肌肤,一块块肌肤积累起来才成为一段肢体。一根汗毛固然是整个身体的万分之一,却又为什么要轻视它呢?”禽子说:“我没有什么话来回应你。但是用你的话去问老聃、关尹,那你的话是对的;用我话去问大禹、墨翟,那我的话就是对的。”孟孙阳于是回头同他的学生说别的事去了。
杨朱和孟孙阳这对组合在书中不止出现过一次,或许当时确有其人,但《列子》不是《三国演义》,不需要借助真实的历史人物塑造典型形象,需要的只是进行对话的主体,所以这些话究竟是实录、是道听途说还是彻底的杜撰都不一定。杨朱这个人的相关资料不多。也没有完整的著作传世,所以不少人都把《列子》中的内容当作研究杨朱的素材。这种做法,很有些好事者的味道,正如有人做过《孔子集语》,把各种古书中提到的孔子说的话全搜集在一起,说起来很像孔子资料大全,其实里面水分很多,至少《庄子》、《列子》里的“孔子”常常只是一个道具。我们对孔子有足够的了解,所以有了这样的判断,但不够了解杨朱,所以无法分辨这些具体的记载,只是从这样的行文惯例来推断,《列子》里描述的杨朱也应该是半真半假的。
除了《列子》,先秦其他一些书中也零星提到过杨朱,并且对他这人的大概轮廓还比较一致。这一节也可以看作是对杨朱的核心思想的阐述,当然,对此我们无法进一步证实。杨朱的论调很有点让人瞠目结舌,简单说就是:拔一毛以利天下,不干!
杨朱这副样子,算是哪门哪派一时还真不好说。我们一般人不专门研究中国哲学史,但大致对著名的诸子百家总还有些耳闻,也就不难感觉到杨朱这个样子肯定和儒家、墨家格格不入,因为这两家都是一副热心公益事业的样子,尤其是墨家倡导一种苦行僧式的利他精神。有人认为墨家的核心是夏禹精神: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腓无胈,胫无毛——腿上的汗毛全掉光了。而杨朱呢,似乎正好是对着干,一毛不拔。
春秋战国时期,玩理论是一种时尚,我们说那时候叫百家争鸣,其实不过就是一种社会风气,跟我们现在这个热那个热差不多,今天还能知道名字的人物大多是当时“鸣”得足够响的。既然是争鸣,有争就有矛盾,而矛盾双方也必然会有一个相应的态度立场。道家和儒家有矛盾,于是道家时不时会挖苦一下孔子。我们今天还能看到许多诸子著作,一部著作实际上就是一支自家的队伍,道家的著作里总会压制儒家,儒家的著作中也常常打击墨家,谁也不会吃里扒外无端去讴歌别家别派。
《列子》里的杨朱出现得很多,尽管不是小说,但读者的印象仍然会不断叠加,等看完了一系列杨朱的故事,我们会发现这杨朱和其他那些“鸣人”不太一样。大家争鸣,各自都忙不迭摆出一副智者的模样,唯独这杨朱却常常搞怪,他的哲理经常是在不很严肃的甚至是有点调笑的方式中呈现出来的。比如丢了羊就显得无比痛苦的样子,以至于让人误解是个吝啬鬼;比如他兄弟跟自家的狗发生了点小矛盾,他用一句最简单的话把兄弟噎了个半死。然而,从杨朱出场的各个故事,我们又不能不隐隐感觉到这个人的实力,他确实能找出不少有深度的话题,只不过方式经常出人意表。
如果这样看,是不是杨朱和道家就有几分神似了?尽管双方关注的常常不是相同的问题,但他们之间有着一种惺惺相惜的默契——这种默契究竟是什么?能说出来就不叫默契了。我们只需看他们那些相似:道家张扬,杨朱也张扬,杨朱的张扬可以到达极致,自称一毛不拔。静心看这种张扬,又何尝不是一种率真,又何尝不是道家欣赏的天然浑璞?人们都在忙碌着梳理着自己的羽毛,为了最佳的争鸣效果不惜正话反说、假戏真做,处处都是狡黠,往往刻意掩饰。墨子不是讲兼爱和非攻吗,孔子不是讲仁义礼制吗,说到底都是人的利益,但他们都不说“为我”而故意说“为你”,让你这听者听得舒服,听得感动。只有杨朱,他的话语是那么刺耳,自私得近乎邪恶,但仔细想想却又那么令人回味——这人世原本就是那么无奈,或者说人世本来就不是人的世界,天道如此,无以更改。
就像庄子说的那样,山木自寇,膏火自煎,人总是和自己过不去,不仅没有停下来反省的意思,反而变本加厉地消耗着自己那些可怜的小聪明,在不归路上越走越远。在这个问题上,直言不讳往往会刺痛愚蠢而自负的人,而收获的当然是更多恶意的报复。那么,一个合理的假设就出现了:《列子》之所以大谈杨朱,更多的未必是推崇他的理论,而是赞许他的尖锐。他蔑视凡俗世人沾沾自喜的那份小聪明,这小聪明把人心底的欲望包装成美好的理想与追求,一代又一代的人前赴后继、乐此不疲。他揭穿了这种狡黠的掩饰,把欲望还原成它最原始的状态,并声称自己心中只有欲望,再无其他。我们不了解杨朱其人,他的话是写实还是反讽,我们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