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儒教史话(三教史话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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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6)

总之,我心与万物绝不可分: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耳无体,以万物之声为体;鼻无体,以万物之臭为体;口无体,以万物之味为体;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是非为体。我的感觉、意识与天地万物本为一体,不可能有离我心而存在的事物。正如现代新儒家贺麟针对柏雷所谓“自我心中的困难”所指出的:“我们不能‘设想’某个事物离开我们的意识而存在,因为‘设想’一个事物,那个事物就已经进入我们的观念中了。我们不能说出一个不是观念的事物,因为说的时候,对于那个事物就已经形成观念。”

有一日,阳明游南镇时,一友指岩中花树说:“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阳明道:“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宇宙间的一切事物都是我心的可能客体,我心未对着它时,它是潜在客体;我心对着它时,它就成了现实的客体,与我心构成当下的认识关系。

在阳明看来,吾心本无体,感应天地万物以为体;天地本无心,只有通过我心之灵明才能自我认识;我心之灵即是这天地万物的主宰。他认为:“充天塞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我心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

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他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辨他吉凶灾祥!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亦没有我的灵明。如此便是一气流通的,如何与他间隔得!”主客本来就是相对而来的范畴,不能分开。

中国儒家的主体性学说,发展到王阳明,可以说已完全成熟了。阳明心学的诞生表明,中国知识分子的主体意识已经觉醒,他们将要从根本上摆脱经书教条的束缚,对封建中国的意识形态进行全面的反思,进而开辟一个全新的世界。

阳明所谓的心,并非指五脏中的一器官,而是指作为主体的灵明知觉及其认识能力。心学在本质上是一种解放思想、高扬自我权威的主体性学说,它主张把一切存在都当作为我所用的客体,而反对有高高在上的任何权威。心学的思维方法处处以主体为核心,强调把整个宇宙看作一个主客交往的活过程,一切事物都只是主体的意义和价值在不同方面的表现和要素,以主体的认识和实践为转移,不给任何外在的权威和神物留地盘。没有我的灵明和主宰,宇宙将是个不可想象的怪物;宇宙之所以成为一个主客交往的“大事件”,是由于我心的照耀和建构。没有灵明知觉,不可谓之真正的人;没有人心的灵明,亦不可想象有真正的宇宙;我的灵明是宇宙的心,宇宙对此心亦只是个“身”。无身则无心,无心亦无身,身心只能相对而成立,合则俱显,分则双泯。身与心,只是一个东西之两面,只是一件“事”。

阳明说:“人者,天地万物之心也。心者,天地万物之主也。心即天,言心则天地万物皆举矣。”说到底,宇宙只是个心,人心是天渊,心之本体无所不赅。

把宇宙当作“物”,只是一种静态的描述。阳明强调的是人的动态实践过程,所以他喜用“事”这个范畴。他说:“物者,事也。凡意之所发,必有其事。意所在之事谓之物。”物只是抽象的存在,只有接受意识的照耀才能成为实践活动的要素,成为事。物是抽象、是潜能,只有事才是具体,是现实。物只有成为事,才能获得现实意义;平日所谓物,其实只是事。阳明指出:“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既在我心之内,则物只是事,所谓物理只是事理,事之理亦只是心之理。

阳明认为:“理也者,心之条理。”是理,发之于亲则为孝,发之于君则为忠,发之于朋友则为信。千变万化,至不可穷竭,而莫非发于吾之一心。吾心之本体,只是个不学而能的良知,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只是一个真诚侧怛,便是他本体。天命之性具于吾心,其浑然全体之中,而条理节目森然毕具,故谓之天理。这个天赋良知的未发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发而中节,自然物事顺应。

具体说,宇宙本体只是一个性理和良知,一理隐显而有动静,理之发现可见者,谓之文;文之隐微不可见者,谓之理。文与理只是一个东西的不同表现,其在于人也,谓之性;其灿然而条理也,谓之礼;其纯然而粹善也,谓之仁;其截然而裁制也,谓之义;其昭然而明觉也,谓之智;其浑然于其性也,则理一而已矣。“《大学》所谓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条理。不可逾越,此便谓之义;顺这个条理,便谓之礼;知此条理,便谓之智;终始是这条理,便谓之信。”天地之间实理流行,只是个贞常之道,仁义礼智信亦只是这个理,本无内外可说。所以,君子之学也,于酬酢变化、语默动静之间,“而求尽条理节目焉,非他也,求尽吾心之天理焉耳矣。”

当阳明讲“充天塞地,只有这个灵明”时,他已排除了离开我心的认识而孤立存在的抽象之理。在他看来,所谓理只能是一个与人的认识相联系的范畴,脱离了人的认识的理只能是个无法想象的怪物。他强调说:心在物为理,没有离心而存在的理。弟子问:“在物为理,如何谓心即理?”

阳明说:“在物为理,‘在’字上当添一‘心’字,此心在物则为理。”

如,此心在事父则为孝,在事君则为忠之类。忠孝之理是心与君亲相作用才有的。

阳明讨论一切问题,只是在主客关系中说话。物与意接则为事,这才显出其条理来,离了人心,所谓物只是个抽象的潜能,不具有现实意义。

心物本不可分,不可离心以求物,亦不可离物以求心,心与物只是认识关系这一事的两面,分开了便失去意义。

阳明说:“专求本心,遂遗物理,此盖失其本心者家。夫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心性与物理本来就是一体之两面,岂能分开!

此心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理虽万殊,只在此一心之作用上。“忠与孝之理,在君亲身上?在自己心上?若在自己心上,亦只是穷此心之理也。”

他诘问说:“夫求理于事事物物者,如求孝之理于其亲之谓也。求孝之理于其亲,则孝之理其果在于吾之心邪?抑果在于亲之身邪?假而果在亲之身,则亲没之后,吾心遂无孝之理欤!”有了人的认识,才有所谓理,不可离开认识而空谈孤立虚托之理。

阳明强调:“诸君要识得我立言宗旨。如我今说个‘心即理’是如何?

只为世人分心、理为二,便有许多病痛,如五霸攘夷狄尊周室,都一个私心,便不当理。人都说他做得当理,只心有未纯,往往悦慕其所为,要来外面做得好看,却与心全不相干,分心与理为二,其流于霸道之伪,而不自知,故我说个‘心即理’,便要使知心、理是一个,便来心上做工夫,不去袭义于外,便是王道之真。此我立言宗旨。”熔理于心,不仅是要破除权威,打倒偶像,也是要反对假道学和伪君子,纯化社会道德。

在王阳明对其心学“所操益熟,所得益化”的晚年,曾有一次被称为“天泉证道”的学术讨论,向王、钱两位高足交待了有名的“四句教”。其教日:“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总此四句,前二句讲本体,后二句讲功夫,本体与功夫本来一贯,而阳明尤强调在功夫上见本体。所谓功夫,只是“致良知”三字。阳明说:“吾‘良知’二字,自龙场以后,便已不出此意。一语之下洞见全体,真是痛快!”“吾平生讲学,只是致良知三字。”他表示,“某于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实千古圣圣相传一点滴骨血也。”“真圣门正法眼藏!”

所谓“致良知”,其根本宗旨就是要确立自我主体性,自信自决,破除一切神圣不可犯的教条和偶象,直接去做开天辟地、建功立业的圣人,而不是做任何外在权威的奴隶。

阳明说:“人胸中各自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并对弟子说:“尔胸中原是圣人!”做惯了圣人之奴隶的弟子慌忙起立,不敢承当。阳明说:“此是尔自家有的,如何要推?”弟子仍说:“不敢。”阳明复道:“众人皆有之,更况在汝!却何故谦起来?谦亦不得!”弟子只好笑而承受。

阳明指出:“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学,天下之公学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已矣。”学术者乃天下之公器,不可为某一人而专有。人人皆有天赋的良知,只此良知便是判断一切是非善恶的标准,任何伟人、圣人都要接受我良知的审判。“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何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明末东林党人顾宪成指出:“当士人桎梏于训诂词章之间,骤而闻良知之说,一时心目俱醒,恍然拨云雾而见白日,岂不大快!”

阳明说:“若良知一提醒时,即如白日一出而魍魉自消矣。”又说:“良知不由见闻而有,而见闻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滞于见闻,而亦不离于见闻。,孔子云:‘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良知之外,别无知也。故致良知是学问大头脑,是圣人教人第一义。”

那么,究竟什么是良知呢?阳明说:“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真是与物无对!”良知是无形象而有神用的本体,“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谓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谓之气;以其凝聚而言,谓之精。安可以形象方所求哉?”“良知即是天植灵根,自生生不息。”用其弟子的话说:“造者,自无而显于有;化者,自有而归于无。吾之精灵,生天生地生万物,而天地万物复归于无,无时不造,无时不化,未尝有一息之停。”良知生灭灭生,创化不已,这才有整个宇宙的大化流行和动态过程。

阳明认为,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

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天地万物俱在我良知的发用流行中,何尝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他说:“向晦宴息,此亦造化常理。夜来天地混沌,形色俱泯,人亦耳目无所睹闻,众窍俱翕,此即良知收敛凝一时;天地既开,庶物露生,人亦耳目有所睹闻,众窍俱辟,此良知妙用发生时。可见人心与天地一体,故上下与天地同流。”

总之:“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正是透过人心灵明这点宇宙发窍的至精处,吾人才能一睹万物本源与天地本体。“良知即是独知,独知即是天理。独知之体,本是无声无臭,本是无所知识,本是无所粘滞拣择,本是彻上彻下,独知便是本体。”

阳明指出,只要能致良知,就能“看得透彻,随他千言万语,是非诚伪,到前便明,合得的便是,合不得的便非。如佛家说‘心印’相似,真是试金石,指南针!”有了这个良知,便不会被任何权威和偶像所迷惑,洞彻其是非善恶的本质。

那么,如何致此良知呢?要解心中之蔽。人心是天渊,只为私欲窒塞了,“念念致良知,将此障碍窒塞一齐去尽,则本体已复,便是天渊了。”

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则知道、知天。要见此道,须从自己心上体认,不假外求始得。“吾辈用功,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一分天理。”不要一味地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如果心术不正,则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天理与私欲不能并立,须有扫除廓清之意,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善便存,恶便去,这便是格物的真诀,致知的实功。

朱熹所谓存天理灭人欲是迂曲的外向运动,是由枝叶到根本。致良知者,是培其根本之生意,而达之枝叶。阳明表示,“若鄙人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与理而为一也。”总之,致知云者,非若后儒所谓充广其知识之谓也,致吾心之良知焉耳。

宇宙本体只是个天理良知,良知只是通过人才得以表现;而人的活动,世人多有知行之分。就全宇宙言,良知是体,万物是用。人只是天地间的一物,也是用;惟人心乃天地发窍之至精处,以其一点灵明而成为宇宙的主宰。就人而言,依然良知是体,知行是用。阳明说:“知行二字,亦是就用功上说;若是知行本体,即是良知。”由良知本体之发用,乃有知行之名。体,即良知之体;用,即良知之用。宁复有超然于体用之外者乎?全宇宙只是个良知及其发用,只是由于人心之发窍,才有了知行的问题。所谓知,乃是良知的发见;所谓行,是发见此良知。“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本体只是通过人心才得以透露,人人皆有天赋的良知,只是多为障蔽遮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