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炎武认为,经学自有源流,自汉而六朝,而唐而宋,必一一考究,而后及于近儒之所著,然后可以知其异同离合之旨。如论字者,必本于《说文》,未有据隶、楷而论古文者也。他要人们离开用隶书和楷书写成的本子,而在先秦古文中讨根柢,也就是续接东汉的古文经学。具体说,他要求“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也就是要人们从文字、音韵等“小学”开始,把哲学推到一边,先去研究语言文字学。
经他这么登高一呼,马上就有人响应,如费密便说:“即物穷理,格物致知,有何补于救世!岂古经之定旨哉?学者必根源圣门,专守古经,从实志道。”于是,一个“通经复古”的汉学思潮便逐渐兴盛起来。也因为这个缘故,顾炎武被清代的汉学家们尊奉为“开国儒宗”。
当然,顾炎武之倡导汉学,绝不止于复古,他的目标是经世致用。针对当时特殊的历史环境,他还提出了“博学于文,行己有耻”的口号。他说:“君子博学于文,自身而至于家国天下,制之为度数,发之为音容,莫非文也。”他之所谓“文”,亦有内圣外王之道在里面。“愚所谓圣人之道如之何?日:博学于文,行己有耻。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皆学之事也;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来、辞受、取与之间,皆有耻之事也。不耻恶衣恶食,而耻匹夫匹妇之不被其泽。士而不先言耻,则为无本之人;非好古而多闻,则为空虚之学。以无本之人而讲空虚之学,吾见其日从事于圣人而去之弥远也。”他不仅主张读书,而且主张实践:“人之为学,不日进则日退。独学无友,则孤陋而难成;久处一方,则习染而不自觉。不幸而在穷僻之域,无车马之资,犹当博学审问,古人之与稽,以求是非之所在,庶几可得十之五六。若既不出户,又不读书,则是面墙之士,虽子羔、原宪之贤,终无济于天下。”
他还说:“君子之为学也,非利己而已矣。有明道淑人之心,有拔乱反正之事,知天下之事之何以流极而至于此,则思起而有以救之。”并且表示,他的《日知录》就是为了“明学术、正人心,拨乱世以兴太平之事。”后儒也评价说,先生非一世之人,此书非一日之=仔也。魏司马朗复井田之议,至易代而后行,元虞集京东水利之策,至异世而见用。立言不为一时,录中固已言之矣。异日有整顿民物之责者,读是书而憬然觉悟,采用其说,见诸施行,于世道人心实非小补。如第以考据之精辟,文辞之博辨,叹服而称述焉,则非先生所以著此书之意也。可惜的是,由此而启的清代汉学思潮,多是只做考据而不能经世致用,实际上成为中国儒学史上的断裂带。如果按照顾炎武批评玄学和心学的逻辑,这该怪谁呢?
明朝末年,中国东南地区的资本主义经济因素有了相当的发展,逐渐影响着社会结构的变动。这种现实反映到意识形态领域,便表现为批判封建主义和呼唤新社会的理论倾向。在心学家中,何心隐和李贽皆有突出的表现。黄宗羲的师承来自心学,他又生活在工商业发达的浙江,这就使他批判旧社会和呼唤新社会的要求更为强烈。黄宗羲在学派上属于气学,在学术上对汉学思潮的笃实作风有所继承,同时还发扬了心学家的批判精神,这就使他成为明清之际非常特殊的一位儒学大师。
黄宗羲(1610~1695)字太冲,号南雷,人称梨洲先生,浙江省余姚县黄竹浦人。父亲黄尊素是当时著名的“东林党”名士。黄宗羲少年时即随父在京,深受其影响。他不仅从东林人物中学到了很多新知识,而且对明王朝的腐败和黑暗的社会现实有深切的体会。黄尊素在激烈的政治斗争中死于诏狱,给他以极大刺激。黄宗羲十九岁时,崇桢皇帝即位,魏忠贤伏诛,他便入京为父伸冤,“设祭诏狱中门”,哭声动于禁中,这场反宦官的斗争使他名扬朝野。兹后,他“愤科举之学锢人生平,思所以变之”,广泛阅读兵农礼乐、天时地利及人情物理等各种书籍,决心“开物成务”,多著“实用之书”。二十九岁时,宦官势力再起,黄宗羲又一次投入反宦官的斗争,他与数位青年作《南都防乱揭》,揭起东林后裔复社名士与保守势力作斗争的旗帜。这场斗争对坚定崇桢皇帝反宦官和支持太学清议发生了积极作用。明王朝灭亡后,浙江人民纷纷起来武装抗清,黄宗羲也集合黄竹浦子弟数百人参加了起义,被称为“世忠营”。这一斗争坚持了八年,终因复明无望而停止。
此后,黄宗羲把主要精力投入到著述和讲学之中。其政治学著作《明夷待访录》有《原君》、《原臣》、《原法》、《置相》、《学校》等二十一篇,猛烈抨击封建君主****,主张统一货币和工商皆本,提出了初步的民主政治要求,乾隆年间被列为禁书,后来对近代资产阶级革命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史学著作《思旧录》和《行朝录》记录了明亡的教训,深刻揭露了封建****的罪恶。《明儒学案》对明代的儒学作了详细的研究,成为中国第一部学术史专著。另有《孟子师说》和《易学象数论》则是他的哲学著作。黄宗羲在家治学其间,恢复了刘宗周的证人书院,四方请业之士日至,大江南北从者骈集。他讲学尽弃明人习气,要求受业者先穷经,兼读史书,主张“经术所以经世”。同时,他还保持与清政府不合作的态度,数次拒绝朝廷的礼聘,对后世知识分子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黄宗羲政治思想的一个显著特点,是深刻地揭露封建君主****的罪恶,提出了对未来理想社会的设计。
黄宗羲对封建社会展开批判,首先把矛头指向了君主。他的著名观点是“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他指出,最初的君主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而后来的君主却相反,他们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其一人之产业。
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其一人之淫乐,使兆人万姓崩溃之血肉曾不异乎腐鼠。这样的君主,天下百姓“视之为寇仇,名之为****”,只能以俄倾之淫乐换来无穷之悲哀:远在数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溃在其子孙。这实际上是对明统治者的罪恶及其可悲下场的真实写照。
据此,他提出了“天下为主,君为客”的国家主体思想。他认为,当初国家的主体是天下百姓,人人自由自在;后来,历史发生了颠倒,君主反成了国家的主宰,从此便天无宁日。他说,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
凡君之所毕世经营者,为天下也。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他认为,国家治乱的标准“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君主和臣民应该是平等的。君与臣,共曳木之人,名异而实同。臣之出而仕也,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君授田以养民,应轻其赋敛。贵不在朝廷,贱不在草莽。关于君主的权力和义务,他说:“其知天下之不可无衣也,为之授地以桑麻之;知天下之不可无教也,为之学校以兴之;为之婚烟之礼以防其淫,为之卒乘之赋防其乱。以千万倍之勤劳,而己又不享其利。”这实际上是要统治者作人民的公仆。
他认为,明朝之所以无善治,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高皇帝罢除了丞相。
所以,理想的朝政应该置宰相,以济天子之穷:“天下之大,非一人所能治,而分治以群工。”此外,他还主张赋予学校以近似议会的性质:“使治天下之具,皆出于学校。”他认为,大是大非不能由君主独断,而应提交学校讨论,所有国家大事学校都要一一过问。太学领袖与宰相等重,每月初一太子临幸太学,祭酒南面讲学,天子亦就弟子之列,政者有缺失,祭酒直言无讳。在郡县,则每月初一、十五两次学官讲学,郡县官亦就弟子列听讲,郡县官政事有缺失,小则纠绳,大则伐鼓号于众。这些想法颇具近代民主政治的性质。
关于立法和执法的问题,黄宗羲也有一套看法。他认为法有“天下之法”和“一家之法”两种。天下不可无养,天下不可无教,因而立“无法之法”。这种法的目的是维护百姓利益,非常简单。“法愈疏而乱愈不作”,虽说有法而实无法,可谓“天下之法。”考虑到天子祚命长短、子孙帝业恒暂,而立下一系列的法规以保其祚命和帝业,便是“非法之法”。这种法虽密如罗网,却“法愈密而天下之乱即生于法之中”,虽说是法其实非法,可谓“一家之法”。非法之法出于天子私意,利不欲其遗于下,福必欲其敛于上。这种法只能梏人手足,遗害天下。无法之法以天下百姓为怀,意在法外,执法之人好固然无事,即便执法之人坏也不致大害天下。
所以,治国之要在法而不在人,“有治法而后有治人。”
关于人才问题,他主张“取士也宽,用士也严”。先改革考试制度,趋天下之士于平实,使通经学古之人出,然后用科举、荐举、太学、任子、邑佐、辟召、绝学、上书等八种渠道取士,严格把关,严格录用。其中“绝学”,是指“历算、乐律、测望、占候、火器、水利之类”,政府考其果有发明,则使待诏,这是要把科学技术引入“大雅之堂”。“上书”则鼓励对朝政的直谏和著述的创新,有发扬民主、鼓励学术创造的倾向。在经济政策方面,他提出“工商皆本”的主张,要求鼓励工商业的发展。此外,他还提出“国家无养兵之费则国富,队伍元老弱之卒则兵强”的军事思想,主张振奋军威。
总之,《明夷待访录》中设计的理想社会,其中心是为天下百姓争取独立自由和私有财产及参与政治的权利,具有近代民主政治的色彩。
在黄宗羲的时代,儒学史上理本论、心本论和气本论皆已登场,这三种理论在明代都有集中的表现。明初是程朱理学的天下,明中叶以后又是心学的天下;在王阳明大倡心学的同时,王廷明也创立了完整的气学理论。,黄宗羲主持《宋元学案》的编篡,并且亲手写定《明儒学案》,不仅开创了系统编写儒家学术史的先例,也是对宋明各派儒学的思想内容和演变规律的深人反思和总结。黄宗羲儒学思想的最大特色,就是力图贯通和融汇理学与心学,并把它们确立在气本论的基础上。他所谓的理,是指气的条理和秩序;他所谓的心,是指气的功能和灵妙性质。气既是本体,也是主宰,理和心皆隶属于气,是气的规律和妙用。
在理气问题上,他认同罗钦顺的观点。他说:“盖先生之论理气,最为精确,谓通天地亘古今无非一气而已。千条万绪,纷纭胶葛,而卒不克乱,莫知其所以然而然,是即所谓理也。初非别有一物,依于气而立,附于气以行也。”他认为,盈天地皆气也。大化流行,只是一气充周无间。
天地间只有一气充周,生人生物。关于天地的主宰问题,他认为主宰者是气而不是理:“四时行,百物生,其间主宰谓之天。”而所谓的天,则“纯是一团虚灵之气”。若气不能主宰,何能春而必夏、必秋、必冬哉?草木之荣枯,寒暑之运行,地理之刚柔,象纬之顺遂,人物之化生,夫谁使之哉?皆气之自为主宰也。他的结论是:“理气之名,由人自造。自其浮沉升降而言,则谓之气;自其浮沉升降不失其则者而言,则谓之理,盖一物而两名,非两物而一体也。”理为气之理,无气则无理。盖以大德敦化者言之,气无穷尽,理无穷尽;不特理无聚散,气亦无聚散也。以小德川流者言之,日新不已,不以已往之气为方来之气也,也不以已往之理为方来之理;不特气有聚散,理亦有聚散也。实际上是用彻底的气一元论取代了理一元论和理气二元论。
在心物问题上,他主张心是气的灵性、妙性和功用,反对把心当成独立的本体。他说:“知者,气之灵者也。志即气之精明者是也。盈天地皆心也,变化不测,不能不万殊。心无本体,功力所至即其本体。故穷理者,穷此心之万殊,非穷万物之万殊也。”他以气为宇宙本体,但不把气看作是死寂之物,而是当作生机盎然、活活泼泼的机体,气无不在即是心无不在,宇宙是灵妙的,所谓穷理就是要穷尽气的聚散规律和灵妙之性。
“气未有不灵者,气之行处皆是心,不仅腔子内始是心也,即腔子内亦未始不是气耳。我与天地万物一气流通,无有碍隔,故人心之理即天地万物之理。故穷理者,穷此心之万殊,非穷万物之万殊也。”所谓穷此心之万殊,就是广泛研究天地间无所不在之灵气的各种信息变化,而不只是停留在万物之特殊性的表面。就是说,是要认识事物的内在本质,而不只是停留在现象的表面。
在批判总结宋明理学和心学的基础上,黄宗羲开创了注重当今史实和乡邦文献的清代浙东史学新风,成为清代“史学之祖。”他注重宇宙本体和心性论问题,但又不止于此,而是把它们贯彻于经术和历史之中,以期发挥实际作用。他的著名观点是:“经术所以经世,言性命者必穷于史。”
在他的学说中,文史哲是互济互补、完满统一的。诗文所以补史,经术则是对史的提炼和开拓。“先生之文章,本之经以穷其源,参之史以穷其委。”以史为根抵,以哲为极致,二者统一融洽以成文。在黄宗羲看来,学必原本于经术,而后不为蹈虚;必证明于史籍,而后足以应务。“元元本本,可据可依。”这是全祖望对他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