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平民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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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不知深浅的跛脚袁世凯

我国现代史上的国民革命成功后,孙中山“退位让国”,由袁世凯来当中华民国第一任大总统。他却走火入魔,硬要做皇帝,改元“洪宪”,结果一年不到,他就身败名裂而亡,留下一笔千秋罪过的骂名。袁世凯这个人就是自见、自是、自伐、自矜的典型,他的结局是必然的。《红楼梦》上有两句话,“负父母养育之恩,违师友规训之德。”可用作他一生的总评。

袁世凯有两个儿子,大的克定,既拐脚,又志在做太子,继皇位,怂恿最力。老二克文,却是文采风流,名士气息。当时的人,都比袁世凯是曹操,老二袁克文是曹植。我非常欣赏他反对其父老袁当皇帝的两首诗,诗好又深明事理,而且充满老庄之学的情操。在民国初年,能有像袁克文这样的诗才文笔,颇不容易。袁克文是前辈许地山先生的学生,就因为他反对父亲当皇帝,作了两首极其合乎老子四不戒条的诗。据说惹得老袁大骂许地山一帮人教坏了他儿子,因此,把老二软禁起来。我们现在且来谈谈袁克文的两首诗的好处。

第一首:

乍著吴棉强自胜,古台荒槛一凭陵。

波飞太液心无住,云起魔崖梦欲腾。

偶向远林闻怨笛,独临灵室转明灯。

剧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

起首两句就好:“乍著吴棉强自胜,古台荒槛一凭陵。”“吴棉”,是指用南方苏杭一带的丝绵所做的秋装。“强自胜”,是指在秋凉的天气中,穿上南方丝绵做外衣,刚刚觉得身上暖和一点,勉强可说好多了!这是譬喻他父亲袁世凯靠南方革命成功的力量,坐上了大总统的位子,因此他们住进了北京皇城。但是,由元、明、清三代所经营建筑成功的北京皇宫,景物依稀,人事全非,那些历代的帝王又到哪里去了!因此,便生出古台荒槛之叹,觉得人们大可不必把浮世的虚荣看得那么重要!

“波飞太液心无住,云起魔崖梦欲腾。”华池太液是道家所说的神仙境界中的清凉池水。修炼家又别名它为华池神水,服之可以祛病延年,长生不老。袁克文却用它来比喻一个人的清静心脑中,忽然动了贪心不足的大妄想,犹如华池神水,鼎沸扬波,使平静的心田永不安稳了。

跟着便说一个人如动心不正,歪念头一起,便如云腾雾暗,蒙住了灵智而不自知。一旦着了魔,就会梦想颠倒,心比天高,妄求飞升上界而登仙了。

“偶向远林闻怨笛,独临灵室转明灯。”这是指当时时局的实际情景。他的父兄一心只想当皇帝,哪里知道外界舆论纷纷,众怨沸腾。但诗人的笔法,往往是“属词比事”,寄托深远,显见诗词文学含蓄的妙处。所以只当自己还正在古台荒槛的园中,登临凭吊之际,耳中听到远处的怨笛哀鸣,不胜凄凉难受。因此回到自己的室内转动一盏明灯,排遣烦恼。灵室、明灯是道佛两家有时用来譬喻心室中一点灵明不昧的良知。但他在这句上用字之妙,就妙在一个转字。“转明灯”是希望他父兄觉悟,要想平息众怨,不如从自己内心中真正的反省,“闭邪存正”。

“剧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最后变化引用苏东坡的名句:“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这是劝他父亲要知足常乐,切莫贪求太多太高想当皇帝。袁世凯看了儿子的诗,赫然震怒,立刻把他软禁起来,也就是这两句使他看了最头痛,最不能忍受的。

另一首:

小院西风向晚晴,嚣嚣恩怨未分明。

南回孤雁掩寒月,东去骄风动九城。

驹隙去留争一瞬,蛩声吹梦欲三更。

山泉绕屋知深浅,微念沧波感不平。

这起首两句,“小院西风向晚晴,嚣嚣恩怨未分明。”是指在当时民国成立之初,袁世凯虽然当了第一任大总统,但是各方议论纷纷,并没有天下归心,所以便有“嚣嚣恩怨未分明”的直说。所谓“向晚晴”是暗示他父亲年纪已经老大,辛苦一生,到晚年才有此成就,应当珍惜,再也不可随意乱来。

“南回孤雁掩寒月,东去骄风动九城。”“南回孤雁”是指国民党虽然并不当政,但它在南方的力量仍是很强大的,孤雁南飞也足以遮掩寒月的光明。“东去骄风”是指当时日本人的骄横霸道、包藏祸心,要占我中华,更应当特别注意。

“驹隙去留争一瞬,蛩声吹梦欲三更。”古人说,人生百岁,也不过是白驹过隙,转眼之间而已。“隙”是指门缝的孔阙。“白驹”是太阳光线投射过门窗空阙处的幻影,好比小马跑得那样快速。这是劝他父亲年纪大了,应知道人的生命是短暂的,功罪定论,往往只在一瞬之间的意念与行为,故必须作明智的抉择。“蛩声吹梦”是指秋虫夜明搅人清梦。“欲三更”是指夜已深,形容人已老了。“好梦由来最易醒”,况且虫声唧唧,天已快明,就是想做好梦也不可能了。这是袁克文进一步劝他父亲思考问题要现实一些。

“山泉绕屋知深浅,微念沧波感不平。”人要有自知之明,必须自知才德能力的深浅才好。但是,他的父兄的心志,却不是如此,因此,总使他念念在心,不能平息,不能心安。这是袁克文无奈的感叹,也是为了求得自己心灵解脱的结束语。

这是多么好的两首诗。所以引用它,也是为了说明历史的经验,印证老子四不的告诫是多么的正确。袁克文的诗文才调,固然很美,但毕竟是世家出身的公子,民国初年以后,寄居上海,捧捧戏子,玩玩古董,是“民初四大公子”之一。无论学术思想,德业事功,都一无所成,一无可取之处。现在我们因诗论诗,不论其人。我常有这种经验,有的人,只可读其文,不必识其人。有的人,大可识其人,不必论其学。人才到底是难两全的。(此节摘自南怀瑾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