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东周时代国人的心性智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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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颜斶齐王各命前

颜斶是战国时齐国的名士。《战国策·齐四》载,齐宣王见到颜斶,对他说:“斶,前面来!”颜斶对宣王说:“王,前面来!”宣王很不高兴。宣王身边侍臣说:“王,是做君主的;斶,是做人臣的。王说让你前来,你反要让王前来,这怎么行呢?”颜斶回答说:“我颜斶向前是倾慕权势,而大王向前是礼贤下士,与其使我倾慕权势,不如使大王礼贤下士。”

宣王气得变了脸色,问:“是王高贵,还是士高贵?”颜斶回答:“士高贵,王不高贵!”宣王问:“你的说法有什么根据吗?”颜斶回答:“有根据的!过去秦国攻齐,曾下令说:‘有敢去柳下季(即春秋鲁大夫柳展禽,谥惠。与周初伯夷并称夷惠。受后世尊崇的清高廉洁之士)坟墓五十步以内打柴的,杀无赦!’同时又下令说:‘有能得齐王之头的,封万户侯,赐金千镒。’由此看来,活着的王头,还不如死士的坟墓。”

宣王听了,默然不语,但仍不高兴。颜斶于是讲了一番尧、舜、禹、汤及周文王推举贤士的事迹,论证了“贱为贵本”的道理。宣王终于被说服了,他感叹道:“哎呀!我到今天才听到了一席君子之言。希望您能接受我为弟子。以后您颜先生与我在一起,食必太牢(指享受天子诸侯的食物待遇),出必乘车,妻子儿女都穿华贵的衣裳。”颜斶辞谢说:“玉生于山中,受琢制就会毁坏,并非它不再宝贵,然而它不是完整的璞玉了。士生于山乡鄙野,受推举则有厚禄,并非算不上尊贵,然而他的形体和精神不再和谐完整了。我希望能回到自己家中,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清静诚正以自娱。大王的职责是发布命令,我的职责是尽忠直言。希望能就此告归。”于是颜斶步行回到家中,反璞归真,终身未仕。

宣王初见颜斶,充满着君王的优越感,他呼颜斶向前,后又忿然质问王和士谁更高贵的问题,俨然君王的高贵自不待言。颜斶在这位自矜自贵的君王面前毫不让步,他既要保持士人的自尊,又要让对方承认士人的高贵。为此他与对方连续进行了三个回合的论辩:第一个回合,他针锋相对地呼宣王向前,并有意把君王的向前抬举为明君必具的礼贤下士,而把自己的向前故意贬低为人所厌恶的趋炎附势,为自己拒绝宣王的传呼和使宣王服从自己的传呼同时找到了极为得体的托辞。自然,无论是谁向前,其动作本身绝无个人品格的含义,但这种动作所体现出的个人形体的趋附,却被颜斶巧妙地加以夸大,提升到个人品格的意义上去发挥。颜斶发挥出一种巧妙的托词,说服宣王服从自己的传呼,不仅是要在他和宣王之间确立一种由对方行为动作认可的主从关系,折煞对方的威风,而且是要借这一发挥向对方显示士人的聪敏智慧,折服对方的心灵。果然,宣王一股威风扫地的恼火,他怒形于色,却难以反驳。

在第二个回合,宣王难抑恼怒,一开始就抬出了他心中王高贵于士的铁一般的定则。他貌似客气地提出了王和士谁更高贵的问题,既是要以铁则压迫颜斶,逼他放弃士人的自尊,同时又想让颜斶自己掲开君王高贵的铁则,在客气中使颜斶落入更大的难堪。颜斶自然明白宣王的心底,他跳出对方设置的圈套,按自己的思路坦直回答,在王宫中做出了“士人高贵,王者不贵”的惊人之语,解释此语时,他故意选出秦王奖惩士兵的两个命令作对照,以此说明活着的王头,赶不上死士的坟墓。其实,秦王对士兵奖惩的分量并不反映齐王与柳下惠本身的价值,颜斶对此并非不知,但他要借此说明士人的高贵,同时还想故意借此不能说明问题的根据作个糊涂论证,有意愚弄宣王及其侍臣,进一步显示士人的机敏雄辩。宣王心中不悦,但默然不语,也许他虽然觉得颜斶所说的事情难以成为理由,但却拙于反驳,巳经开始感到了自己才智的短缺。

在第三个回合,颜斶面对齐王及其侍臣对他上述论证的不悦和反驳,运用丰富的历史知识和对诸家学说的精通,左右逢源,从更高的层次上论证了“贱为贵本”的道理。我们无意对这一论证过程做过多的欣赏,但却可以确信,颜斶是从宣王有所耳闻的先圣事迹中得出了对方未曾耳闻的结论,这一结论与当时已经开始形成的道家思想相合,它是古代许多士人,包括颜斶在内所以远避朝政、甘居鄙野而能心安理得的思想支柱,却使宣王看到了世间一片新的精神世界,使他顿有耳目一新之感。他无法抗拒士人颜斶论证魅力及其论证思想的诱惑,终于偃旗息鼓,放弃论辩,并且以极高的生活待遇吸引、挽留颜斶,自愿要当颜斶的弟子。

颜斶为了维护士人的自尊不得不论辩于王宫,无意间得到了宣王送来的与诸侯等同的生活待遇,这是时人梦寐以求、求之不得的,然而颜斶并没有接受。他认为,享受君王给予的某种生活待遇固然也是个人的尊贵,但却要为这种尊贵付出精神自由的代价,会使自己在人格上变得思想和行为不相和谐、形神不全,失去士人守璞存真的本性。他以璞受琢则失真为例,形象地说明了这一外人不易理解的道理,提出了辞归的要求,并且描绘了自己在山乡“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的无限的生活乐趣。

事实上,颜斶在这里是以自己的坦直论辩被宣王看中的,他所以敢对君王直言相抗,杀削王威,就是因为他的山乡生活不受君王的支持和恩赐,从而不受君王的制约,这种独立的个人生活保证了他思想和行为的自由。但如果他接受了君王的恩赐,过上了王宫的生活,那他势必失去个人生活的独立性,其思想和行为的自由就会受到君王权威的限制,对君王的直言相抗、坦直论辩就成了完全不可能的事情,这也就失去了被君王看中和赏识的根据。颜斶深深地了解这一点,他拒绝君王承诺提供的优厚待遇,并非不愿意过荣华富贵的生活,而是不愿意为此付出自由和自尊的代价,丧失自己和谐完备的人格。同时。在颜斶的心目中,人生的乐趣多半在于自己的精神感受,山乡的物质生活固然艰苦,但这种生活隔绝了外界的倾轧和喧闹,以大自然的寥廓和质朴,培养出了人们清心寡欲的淡泊之性和形神完备的自由人格,“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就成了他们对艰苦生活的自然的心理感受,这种感受比荣华富贵生活中的形神不全要有益得多。

颜斶和宣王的论辩,体现着士人和君王优越性的比较,这种比较从人生价值的尊贵和个人生活的优劣两方面展开。颜斶以自己的丰富知识和论辩才能充分论证了士人价值的尊贵,终使宣王信服,但他却难以否认宫廷物质生活的优越,转而从个人精神感受的方面说明士人山乡生活的无限情趣,表现了一种独特的价值取向。颜斶对宫廷生活的拒绝及其说明是有深刻道理的,它揭示了士人的真实价值之所在,指出了优厚俸禄对士人自我真实价值的伤害,并以自己超世脱俗的行为向人们表明了保持自我价值的方式,表明了人生自由的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