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历代禁书·姑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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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童自大舍贵粮求苦赈流民少林僧传异术为欢乐胖妇(1)

说话宦、贾、童三人向钟生说古城隍召他们,钟生暗想道:我蒙尊神恩庇久矣,何不同进去一叩。此写钟生自梦到此,妙。若再说神去召来,便不成话矣。正想间,只有(见)一个乌幞头皂袍角带的判官出来,传呼道:“奉王旨召尔三人并钟情一同进去。”钟生吃惊道:“王何知我在此?”是个梦境。忙随了那判官进到丹墀,俯伏道:“某数年未得瞻仰圣容,今幸到此,特虔诚叩谢。”那尊神笑道:“你来得好,今该尔诸人梦醒之时,特召尔等来剖示明白。钟情,尔夫妇前世姻缘,吾神向已示知。彼宦萼等三人,前世系风流文士,却家道贫穷,也求白氏为婚,他父母本要于中选择一婿。白氏因彼家贫寒,誓死不从,皆因此抱恨而殁,后都到我案下。因他三人抱一贫穷之恨,遂至捐生,故使他今生愚丑痴顽,豪华富足。与钱氏买笑逼欢,遂彼前生之愿。而钱氏一相遇即厌恶彼等者,亦缘前世之愿。而钱氏一相遇即厌恶彼等者,亦缘前世之故耳。”王又唤道:“宦萼、家(贾)文物、童自大,尔三人奇(倚)势横行,到处作恶,本要夺尔纪算,横死以报。今因尔等悔心改过,姑从宽释。尔三人皆因缘嗣,因改过之故,皆得生子。只要尔等执定此心,自能保守家业善终。若再蹈前非,明有王法,幽有鬼神,尔当自省。”三人吓得首如捣蒜相似。王又道:

“取那三兽过来。”众人看时,一猴、一虎、一狐,匍匐富下。妇人中,奸诈者无一不猴,悍妒者无一不虎,淫媚者无一不狐,见此不足为异。王问宦萼等道:“尔三人识此么?”三人不知何意??不敢妄答。王笑道:“着他现了今形。”又一个绿袍虬须的判官走上前,吹了一口气,忽然变做个妇人。他三人正惊疑间,仔细一看,原来是他各人的妻子,心下大骇。王道:“此三妇,前世原来本男身,因前生孽重,堕落畜道。后罪限已满,始得转生为妇人,以为尔三人之妻室??他虽转世为人,兽心未能尽革,故尔悍恶淫妒异常。世人悍恶淫妒之妇,大约皆系畜类托生者。尔等遭其荼毒者,以偿前世好色轻生之戒耳。今尔等改过迁善,吾神冥冥之中已抽去了他的妒筋,换了他的恶肠,俱已化成人心,世间妒妇的妒筋恶肠,安得尊神尽都抽去换却??使这些怕婆好汉受福无量。与尔等同偕到老。尔等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久久心获吉庆。去罢。”两边将吏齐喝一声,“出去!”如震霆一般。众人齐叩首趋出。

钟生一惊醒来,原来是一场大梦。想了一想,一字不忘。唤醒钱贵,向他细说,方知有这些往因。钟生又想道:我虽作此奇梦,不知他三人可有梦否。改日会着一问,若果此梦缘同,就真是奇异了。钟生得梦之夕,那宦、贾、童并猴(侯)氏、富氏、铁氏六人,所得梦皆同。

醒了,各人夫妇细说梦中之语,深为诧异。这三妇甚惭,深悔向日之丑态。若非抽筋换肠,决未必知惭。世间恶妇妒悍而不知惭悔者,定是未曾抽筋换肠之故。这宦萼还不深信,恐是他自己偶有所梦,尚在疑心之间。叫人请了贾、童二人来,坐下,问道:“昨夜我做了一个奇梦,梦见你二位连二位老嫂嫂都在那里。二位贤弟可有梦见什么?”他二人大惊,各述梦中所见所闻,无不称奇。遂道:“昨夜有钟兄的,我们一同过去再问问他。”又一齐到钟生家来。钟生问道:“三位兄同来赐过,必有所谓,想是都做了甚么梦。”三人惊道:“弟辈正是一样的梦,昨夜兄也在彼的,曾有所见闻否?”钟生亦备述了一番,因笑道:“三位尊嫂的前身真令人可畏,亏三兄的福量好,竟熬过来了。”他三人也笑道:“神灵已改了他们的心肠,从此不惧了。”笑了一场散去。他大家方知这番会合都是前生的事,虽然已是亲戚,更加亲密。那三位夫人也越发亲热起来,时常往来,此后连一丝悍妒之气全无。

且说自崇祯七八年来,山东河南连年蝗旱。又屡经流寇,生民涂炭。却说那童自大一日有事出门,在街上走过,看见这些男女携儿挈女,百结鹑衣,鸠形鹄面,都不似人形。又听得人说他们栖身无地,乞食无门的这些苦楚。他心下愀然凄惨,自己暗想道:我家的富也算到极处了,我连年托天福庇田上大收,各房内现堆着许多稻子,我一家也吃不了这许多。我的银子也够子,又不犯着去卖。不如做个好事,舍了。救这万把饥民,也是一场义举。况我前日梦我家奶奶竟是一只大黑狐狸,那一位城隍爷说因我改过,神道保佑,暗化了他的凶心??

不然我已死在他手里了,如今他也竟贤慧起来,可见神道爷说得一点不差。前次我虽摆了那几日戏酒,破费了些银子,不过只算得不吝啬了,还恐有人背地说我臭的。我再要做了这件大事,一来报答了神恩,二来人不但不敢说我臭,还要夸我香呢。自古及今,能流而博香〈而博香〉名者,能有几人?不意此老呆有此巨识。再者,我听得人说??人生在世,只要求妻财子禄寿五个字完全就好了。自算道:我的妻也有,妾也有,虽然丑些,人说丑是家中宝??他如今又不打我,又不骂我,又不管我,快快活活的过日子,这就尽够了。我吃的有、穿的有、用的有、银子堆着的有、铺面佃房洲场田地样样都有,财字是不用说的了。子字我有了一男一女,我如今人说一个儿子的险子。我若再做些好事,或者龙天保佑,再养两个,也不可知。不然,只求这两个长命百岁,聪明伶俐些,人说好的不用多,一个抵十个,他这一种知足的念头,便应享大福大寿。较那贪无厌足者,何啻天渊。也就罢了。禄字人说官高必险,我虽是个监生,人看银子的面上,谁不我声老爷,敬我几分。俗语道:有钱的大十岁,无钱的小一轮。我看那没钱的穷官,还不如我体面。

穷官岂只于不如财主。唐末司空图曾为相国,破后至于无食。一日,途遇一银工,乃向在他们下者。怜而邀至家,盛设款待。司空图感而赠之以诗,末句云:悔不当初学冶银。失时宰相求为银工而不得,况于穷官乎?这也就罢了。多少读书人求进而不知止者,较此老呆之心胸何如。这个寿字就保不定??要一死了??人说,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这个大家私白白的撂下,一文也拿不去。更达??妙。我常听见人说,一个阴十年寿,我若救活了万数多人的命,一百个人保我过一岁,一万个人可不保我活一百岁了,这岂不妙?念头虽贪,以天理人事论之,亦雅当然。想定了主意,欣欣自得。他又算计道:不要冒失,且再算算看,扯大带小,一个人一日半升米。一万多人一日要五六十担米,如今是十月起,到明年四月尽,才接得上新麦,那时就好了,方可歇得。这七个月,一个月用一千五六百担,毛毛要一万一二千担米。我家不知可有这些,不要弄得有头没尾,就没趣了。因叫了个管事的家人童可用来,道:谚云:有了铜,救了穷。这名字甚合拍。“你把各房堆的稻子账查了来我看,算算共有多少。”童可用把账取来一算,道:“这几年南乡江北各庄上收的稻子吃不着,总没有动,约有三万多担。”他听了一算,三万多担做得一万五六千担米,心中大喜道:“够了够了。”又想到:这事不要对奶奶说,倘若他一时舍不得,可不把我这场好心打脱了?如今且瞒着他,过后他不知道就罢,要知道了再说不迟,舍了出去难道还要得回来么?自己赞道:“我这个想头真正妙极。”忽然算计道:“这万把人得多大地方才存得住,在那里煮饭与他们吃,这倒是件难事。”想了半日,总想不出个道路来。他道:“一人不如二人智。去请了钟兄同宦家二位哥来,再约了邬(合),大家来商量个妙法。”叫家人备小酒饭,又叫人去请他众人。不一时,都来了,大家坐下,看那童自大满面喜色,喜色。妙。所谓诚心喜舍,不是屈意沽名,才是大英雄手段??笑嘻嘻的,都疑他有什么喜事。钟先生问道:“兄今日喜气洋洋,府上有甚喜事么?”他笑道:“没有喜事,倒有一件破财的事,故请众位来,大家商议。”众人道:“有什么破财的事,但请见教。”他遂把看见这些难民无食,意思要独立养活他们。因没这个大地方,想不出主意来,故意众位来计较。二者我家没多人,还要借二位哥的管家相帮照看。众人听见他有这番好事,都赞扬道:“贤弟有这一番盛举,真是莫大阴功,我们共襄善事。”宦萼道??“贤弟既舍饭食,我盖几百间大席篷与他们安身。人人都是没有衣服的,我再舍万把件棉袄与他们救寒。”贾文物道:“我虽不能如长兄贤递这样巨富,也还薄有家私,柴是我认,腌小菜盐酱是我出。邬兄我供他家柴米盘费,托他在那里照管。只是没这地方,倒是难事”??邬合道:“晚生愚见,万不得已,借各寺庙分开赈济罢。”童自大道:“我也想来,人太多了。一座寺能容多少,庙中分得七零八落,那里有这些人手照看?做着日里吃饭罢了,夜间叫他们何处存身?”钟生见他三人如此仗义,各有所任。思量了一会,便道:“弟自弃官归来,从未足至公门,干谒当道。今三兄既有此美举,弟也说不得了,明早到魏国公府内去求,暂借教场中空地搭棚赈粥,以活众人。以朝廷之地救朝廷之民也,未必就为不可。他如今理管京营,不得不先去求他。他若不肯,再往各上台处去讲。虽是弟破了戒,此乃公事,非为私情,也还无妨。”众人大喜,道:“妙极,事不宜迟,明日兄就去,倘说明白了,我们明日就动手的。”童自大吩咐拿酒肴来,众人有此高兴,都心中甚喜,说说笑笑的共饮。

正饮之间,童自大道:“哎呀!几乎忘了。”叫了童可用来,道:“你到各房,叫他们连夜做米,陆续送来,不可迟误。”童可用答应去了。却说这新任应天府府尹,姓乐名为善,系原任北京礼部侍郎。

向日与辅臣嗣昌不合,告病回去。崇祯素常知他是个好官,因与宰相参差,只得放了他去。此时杨嗣昌以阁部督师在外,征讨流寇。他畏贼如虎,探听得贼在数百里之外,他便引兵趋避。任贼攻城屠杀,他只袖手傍观,每日在营中叫军士们搓绳子,云预备捆贼,众人无不匿笑。张献忠攻破了几座城池,杀害了几位亲王,杨嗣昌畏避,总不敢领兵去救援。又恐陷藩伏法,只得在军中自尽了。崇祯见杨嗣昌已死,又闻知南京荒歉时,起用了他,以侍郎卫管府尹事。他到任才数日,见了这些流民,伤心惨目。要想救济,因人多了,不能遍及。就自己一人捐俸,谅不济事。到任未几,又不知这些众官中谁人可以同为善事,要劝地方上财主共助,这是强不得人的,必定要乐心行善者才可劝。他想不出个妙策来,偶然想起,道:“我的门生钟情,他是本京人,必定知道这城中可有好善者,除非请了他来商议。况他那样敢做敢为的豪杰,胸襟自别有个主见。但我到任数日,他竟不来见我,这也古怪。或者他不在城中住,也不可知。”因叫了一个衙役来,问道:“有一个致仕回来的刑部员外姓钟,你们可知道这人在那里?”衙役道:“不知可是上本参论太监,坏官回来的钟老爷。”乐公道:“正是他。”衙役道:“这是阖城闻名的,小的知道。”乐公道:“你问礼房拿我个侍生门帖去请了他来,说我立等要会。”那衙役应诺而出。少顷,同了礼房书办进来,禀道:“这钟老爷做人孤介得很,他终日闭门在家,从不肯到各衙门当道拜往。人去拜他,他往往推病不出。前任慕老爷也曾去拜过请过,他都推辞有病不会,也竟不来会拜。只差人拿帖来谢罪,说病躯不能出门。慕老爷虽久慕他,始终竟不曾会着。如今老爷差人去请他,大约也是不来的。”有此书办一禀,方见钟生之高。闭门静坐,绝口不言当道事也。故乐公到任数日,彼但知其姓而不问其名。若钻头见缝,访闻新府尹姓名,忙忙求见??则是钻热灶门之滥乡绅行事,大非钟丽生之本色矣。乐公笑道:

“只管叫衙役去请,你看他来不来?”那书办不敢多言,将帖子付与衙役去了。钟生正在童家吃酒,忽见家人忙忙拿了个名帖来递上,道:“新任府尹乐老爷差衙役到家中,立请老爷去会,小的领了他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