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夜气中,从西郊花山一带不时传来一两声清脆的枪响。日军兵临城下,水城市面上一片惶恐,龙江寺当然也不例外。痴僧大约就是在那时候潜入龙江寺的。
痴僧应该是一大早就进了山门,但没人注意到他。直到傍黑,巡堂师在巡寺时才在斜塔下发现了他。巡堂师在看见他时,比日军进了龙江寺还要让他吃惊,因为他分明看见,那个浑身酸臭、疯疯颠颠的和尚正摞了一堆枯叶,用树枝叉着几只青蛙在火上烤着,他似乎吃得很有滋味,以致巡堂师拧起他的破行囊,将它扔出山门外时,他竟然毫无察觉。
“狗东西,滚出去!”巡堂师大声地说。
“呵,你吃?”痴僧举着一只淋着鲜血,半生不熟的青蛙说,“香呵……比人肉还香。”
“滚出去!”又是一声炸雷似的怒吼,巡堂师的脸都已经气红了,这一刻巡堂师无法记住佛教中关于“众善奉行”的教导,他的愤怒是有理由的,这痴僧不仅不顾佛教中最基本的戒条,杀戮如此之多的生命,看来他也杀过——人。
痴僧举在半空中的手僵住了,看得出,他对巡堂师的毫不领情很觉失望。巡堂师则怒气冲冲地放下巡板开始拉他,但是,无论巡堂师使出多大的力气,那痴僧就像是被钉在了地上,怎么也拉不动他。巡堂师不明白痴僧瘦小的身体何以有如此的抗力,他只好去报告内堂大知客了然。了然正为日军即将攻破水城,龙江寺危在旦夕而忧心忡忡,听完巡堂师的报告,他漫不经心地说:“随便给他找一块地方,由他去吧。”
巡堂师再次来到那座斜塔下,他打算让痴僧住到狗窠里去,对待破戒僧,寺里向来都是这样打发的。当他再次来到龙江斜塔下时,痴僧却不见了。诧异间,巡堂师听到一片呼噜之声,此刻,那痴僧正蜷缩在斜塔底层,做着香甜的美梦。巡堂师抬头望望这千年古塔,据说这塔已经斜了至少有五百年了,一时半会儿怕也不会塌的,再说,即令是因缘造作,今夜塌了,砸死个破戒痴僧,也是他现世的报应。
巡堂师不再管他,这时,他听到从花山方向又传来一声锐响:“叭勾——”,巡堂师惊出一身汗来,拔腿向大殿跑去。
大殿里,晚课像往常一样进行。住持觉空真沉得住气,在这兵临城下,水城人将作日本人盘中餐刀下肉时,他仍是那一副处乱不惊的神情,似乎几十年的修持真使得他的内心定如死水,任何狂风也掀不起一丝微澜。
然而今天的晚课实在是让人觉得糟糕至极,当念完《心经》,接下来该是十小咒,大悲咒,至韦驮赞结束的时候,不知由谁引头,莫名其妙又念起《阿弥陀经》来。
实在是乱透了,在一个有着一千多年历史的大禅寺中,是绝不应该发生这样的事情的。在住持严峻的默祷中,大家逐渐意识到,那多年以来菩提树下的功夫,原来都不过是水中之屋,沙中之塔,于是便惭愧,便无言,便各自从内心深处发露忏悔。
在住持的沉稳面前,大家都强作镇静,大殿里此时竟死一般沉寂,听得清彼此的喘息之声。猛然,从城西方向又传来一声更为清脆的枪声,过后,便有了一片炸鞭似的混响,接着,从城里涌出一片惊慌声,有女人的呼喊,有孩子的哭叫。
大家再也沉不住气了,不知谁喊了一句:“师父,发个话,让大家逃命吧……”
住持这才轻嘘一口长气,用他那不紧不慢的语调说:“日本人打进来了,龙江寺只怕也在劫难逃……各位大德,我已经备好盘缠,每人一份,趁着黑夜,各自逃生去吧。”
他的话音刚落,大殿里便乱作一团。人们纷纷地脱下海青袈裟,将手中的法器胡乱地丢在佛龛上,有动作快的接过住持手中的盘缠开始夺路向大殿外逃去。如果说先前还有人能沉得住气,那是将注押在了住持觉空身上,现在连他也说“龙江寺在劫难逃”的话,那还会有什么指望吗?
知客了然已经走到了大殿门口,突然回过头来冷冷地说:“我们都走了,你呢?”于是,奔出门的人又自觉地回过头来,怔怔地看着仍站在大殿里双手合十、默然祈祷的觉空。
“一起走吧,逃命要紧。”
人们围在觉空的的四周,在他的沉静面前,僧人们顿时都感到一阵阵愧疚。
觉空终于脱下海青袈裟,并且将它一方方迭起,说:“你们忘了,我是一寺之主,我哪能弃寺而逃?……不要管我,等躲过了这一阵,如果仍有缘分,请再回吧。”觉空说着,那一向冷峻的脸上突然滚下几颗清泪。
觉空说完,愿走的僧人都走了,而不愿走的一个个仍将盘缠放回住持的案前,拾起丢在佛龛上的海青袈裟,回各自的寮房歇息去了。
这是1936年月农历七月三十,佛教中地藏菩萨的圣诞。这天傍晚,日军没费什么气力就攻进了江北重镇水城,一时间,古城上下到处亮起了日本人的膏药旗,大街小巷出入着一队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士兵。灼热的空气中不时夹杂着一股股被烧焦的物体的腥臭味。
龙江寺就是在一种难以逾越的恐惧中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清晨,千年古刹取消了例行的早课,未及逃走的僧人一个个将自己紧闭在寮房里,谁也不敢擅自走出寺院一步。一直到又一天上午,该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几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士兵迈着整齐的步伐向龙江寺走来,然而在山门口,他们停下了,在一个日军少佐的指挥下,他们将武器统一交给两个士兵看管,其余者整理一下衣着,虔诚地走进了龙江寺山门。他们依次经过天王殿,又进了大雄宝殿,礼过佛祖,再颂读经文,甚至见到中国僧人,也不忘双手合十,歉恭让路。因为语言的不通,僧人们听不清日本兵念的什么经诵的什么咒,但开始知道这几位日本人同样是佛教的信徒,终于想起日本民族原本就是信奉佛教的民族,几年前的一天,龙江寺住持觉空大师还应日本古都奈良唐招提寺的邀请,前往该寺参拜中国唐代高僧鉴真和尚的漆像,而在龙江寺的祖师殿里,日本密宗空海大师的画像则一直被龙江寺僧人当作自己的祖师而加以供奉。
大殿里的幽冥钟又开始有节奏地轰鸣起来,连日来笼罩在龙江寺上空的阴云就在这几个日本士兵的诵祷声中渐渐地散去了。
只是宿在斜塔底层的痴僧闹得越来越不像话了,食葱,烹蒜,甚至每天酒气冲天,满嘴胡话,将一座清净道场弄得污秽不堪。如果是在平时,这破戒僧早被人用乱棍赶出寺院,但眼下关节,到处是战火纷飞,乱处是鸡犬不宁,僧人们一个个自身难保,谁还有闲心去管一个疯疯颠颠的马溜子僧。直到有一天痴僧闯进大殿,捋起裤子对着佛祖就要撒尿,香灯师连忙上前阻拦,说这是大殿,有佛在这里,你怎么就敢撒尿?痴僧却说,你告诉我,哪里是没有佛的?嘴里说着,一泡热尿冲着佛祖就撒了起来。似乎还不过瘾,还要进一步做更出格的事情,幸亏了然赶来,着几位身强体壮的僧人拉他到厕所,灌他几勺大粪,痴僧这才乖乖地回到斜塔下安安稳稳睡觉去了。
劫掠后的水城终于也恢了暂时的平静,日军的司令部就设在龙江寺隔壁的闵公祠里,每天一早一晚,一队队日军便在江边操练,日军操练的声音与龙江寺内的早晚课诵遥相呼应,却各各相安,然而细心的僧众自然会觉察出,住持觉空脸上的阴云并没有半点消褪。随着日军对龙江寺的频繁造访,觉空的那两道长寿眉拧得更紧了。
中午,下了一阵雨,天说凉就凉了。雨后天睛,住持觉空按照惯例要到寺内各处走走看看,这是他担任住持以来多年养成的习惯。寺有好几百年了,谁也难保哪一处会出现破损或雨漏。寺仍然是那寺,但却失去了往日的香火以及一队队烧香拜佛的香客和游人。有几只麻雀在藏经楼后的大青树上喳喳地叫着,千年古寺更显出一派苍凉和冷清。他来到藏经楼下,突然发现藏经楼的屋顶有一处破瓦,那盛满藏经的十八只大柜的屋内地面有一小滩雨迹。对着那一滩雨迹,住持的长寿眉又不易觉察地抖动了一下。然而当他远远地发觉知客了然在注意观察他的时候,他又不动声色地离开了这里。
一天的寺务,似乎也就将结束了。斜阳将斜塔顶上的一丛灌木涂抹上一层赭色,住持忽然打了一个哈欠。连日来的忧心忡忡,已使他身心疲惫之极。他想赶快回到自己的丈室,好好地用一番禅定功夫,以调整连日来的纷乱思绪。
一位日军少佐走进他的丈室。这是一位戴一副金丝眼镜的年轻军人,乍一看去,若除去那一身黄色的军衣,他绝对还是一个高中学生。见了觉空,他首先朝丈室内的佛龛接地三拜,那动作的规范,他举首投足间的虔诚,看出他对佛教仪规的训练有素。拜毕,又面向住持,双手合十,喃喃有语。翻译说:“我叫山本田雄,我祖父是一位虔诚的居士,虽然他是日本曹洞宗的门徒,但日本的曹洞宗是由中国慧能大师的禅宗一花五叶分枝过去的,今天来到著名的禅宗道场龙江寺我感到特别幸福——我回老家了。”
住持礼节性地一笑,吩咐侍者看茶。客人摆摆手,又咕噜了一通,于是翻译又说:“我在日本就听说中国水城龙江寺有一部稀世之宝大藏经——那是明万历年间,龙江寺聚集了国内十八位得道高僧,花四十二年心血剌舌血和以金粉一笔一笔写成。既然我回到我的老家,我当然希望能一睹它的真容,啊,那对于我,将是多大的缘分啊!”
知客了然一定是早就注意上这个外邦的入侵者,听完客人的话,了然竟不顾礼节,擅自闯入丈室,横插进来说:“在中国,号称龙江寺的寺庙多得数不清,不知施主所说的寺庙是哪一处……”
客人被这闯入者惊呆了,了然那胖大的身躯,那声如洪钟的话语,足以使这位自认是日出之国的矮小国民望而生畏。
住持朝了然摆了摆手,他用眼神示意了然,你既然已经听完这位不速之客的一番陈述,怎么会不明白这位书生面孔的日军少佐非一般来客呢?这位急着要看中华至宝的日本客人,是大有来头的啊!
住持离开法座,说:“施主这样欣赏我中华至宝,也是你几世修来的缘分。佛法僧三宝,原只是为普度众生而来,那就请吧。”
了然像是没听懂住持的话,他呆呆地望着住持,张大的嘴半天都合不拢来,人也就像被定在了那里。
住持笑笑,说:“了然师,有客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了然不情愿地离开了丈室,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无精打采地将一串硕大的钥匙递到住持的手里。
在住持觉空的引导下,一行人踏着狭窄的木梯,爬到了藏经楼上,在一个楼梯的转角,住持哗啦啦找出一把钥匙,打开了藏经楼的暗门,但见一抹晚霞照在室内,那十八只藏经柜在霞光的照射下一只只通体发光。与此同时,一股幽香沁人脏腑。藏经楼内的雅洁和肃然,让日军少佐禁不住双手合掌,惊呼起来。
此时的住持如一位大度的富豪,他双手后背,站立在那十八只刻有“大乘法宝”的藏经柜中央,一副英雄豪迈的姿态。在了然看来,此时的住持,俨然已经换成了另外一个人。
“施主真要看我中华至宝吗?”住持笑眯眯地说,“那么就请沐手燃香,顶礼三匝吧!”
欣喜若狂的日军少佐一定是乱了章节,这时他像是从狂乱中苏醒,惭愧地“呵”了一声,立刻在早为他备好的净水盆中认真沐过手,又点燃三炷金香,依次插入铜鼎,又缓缓动作,顶礼三匝。这时,其中的一只大柜已被打开,又是一种清郁的芳香,只见那大柜内层层码放一只只封函,只只封函均金色湘绣包装,向来者展示出一派汪洋恣肆的雄浑大气。
日军少佐有些支持不住了,他浑身颤抖着,眼里含着泪,失态地扑向那雄浑的汪洋。
觉空抢先一步拦在金经和日军少佐之间,他极其洒脱地一举手,成一个虔诚问讯的身姿,然后随意在那一堆金经中抽出一函,将日军少佐带到隔壁的一间净室里。
住持接过了然递过来的一根檀木小棒,轻轻地挑开其中的一页,一尊金碧辉煌的佛像活现在一张雪青色纸上,一轮金光将室内照得色彩斑烂。日军少佐又要伸手去掀那金经,住持以不卑不亢的手式拦住了他,说:“金经乃千古不朽之宝,施主的手虽经龙江寺净水洗过,但它毕竟沾染了鲜血——而有些污秽,是永远也难以洗净的啊!”
日军少佐听完住持的话,那白净的脸上涌出一股难以言状的表情,但他终于还是缩回了那只白皙的手臂,大口地喘着气,站立在住持的身后。
住持又挑开一页雪青色檀香纸,日军少佐又是一声惊叹,那雪青色纸上,满满密密的蝇头小楷一个个清丽涓秀,可以想象,当年的抄经人如果没有超人的禅定功夫,是绝难成就眼前这让人叹为观止的中国书法的。
住持一连翻了数页,日军少佐已经是大汗淋漓。他像是发了疟疾,浑身抖颤,哭泣着,面向东方,双手合十,喃喃数语。翻译不再转述,站立一旁的了然当然也不知那日本人究竟在发何种感慨。但是,了然还是发现,一向不动声色的住持当将金经放回函套中时,手竟然不能自主,以致费了不少气神,方将金经合入套中。
日本人忽然露出另一种面孔,他先是死乞白赖,说要借金经一阅,隔日归还,当遭到拒绝后,那白净的面孔上突现出一道杀气,他从靴统中刷地抽出一把匕首,示意住持,如若不从,只好武力相从。
了然一个箭步赶上前去,以他胖大的身躯拦在住持与日军少佐之间。一方是箭在弦上,一方是枪在刺中,眼看一场搏杀即要在一座自古不见刀光剑影的藏经楼中展开,住持却突然用手拨开二人,嘻嘻地笑着,说:“既然这位施主爱之弥切,借去一阅当也无妨,那么明日此刻,施主完璧归赵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