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忆了半天,终于想起那个夜晚我对他的承诺。我想他并不知道那天晚上以后所发生的事,于是我当着这个女人的面,把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今晚出奇的闷热,土匪们都在门外的土坎上乘凉。我回去的时候,土匪们说,余大毛同你说什么了,余大毛是不是说他真要被送到专政大队去了等等。我没心思同他们罗索,我必需回到宿舍里将余大毛让我写的情书写好。余大毛就要被送去专政了,我要是这点要求都不答应他,那也太他妈没一点义气了。我承认我过去看过一本叫作《情书大全》的黄书,所以现在我还记得一些诸如“某某小姐芳容如唔”还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类。于是我铺开信纸开始我的情书写作。
我已经有三年没有认真写过作文了,所以现在动起笔来相当困难。但我还是努力搜索着脑中的词汇,挖空心思地写了起来。我把写好的一张纸读了读,竟然酸得掉牙,我想白玲玫要是看完这封情书一定会像莫斯科冬宫里的电报员小姐一样吓晕过去的。这时候,那个像小狗一样跟在我的身后系着雪白的围脖的小姑娘终于跳到我的眼前,我承认我七八岁时就很黄,我现在才知道那时候我就开始对白玲玫不怀好意了。我不会忘记前年夏天发生的一件事,当时我打算向白玲玫借一本书看,白玲玫站到椅子上从她家的阁楼往下拿书,就在她举手拿书的时候,我看到了白玲玫雪白的肚皮以及她腋下黑乎乎的一片景象,我突然浑身有着一股说不出的冲动。当那些流氓念头刚一在心里闪过,我顿时吓坏了,我不等白玲玫将那本书取下来,慌忙逃离了那间屋子。我这样说并不是说我多么正经,相反,我承认我是一个在一眨眼之间就会有坏念头出现的家伙。
宿舍里空气十分沉闷,似乎随时都有下雨的意思,我的脑子里却十分的活跃。我一张纸接一张纸地写着,我的思路十分清晰,我的文笔相当流畅。我想要不是文化大革命,我也许真的就像我的语文老师魏焕文所希望的那样,成为一名很不错的作家。我写着写着,竟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我敢相信,白玲玫读了这封情书一定也会同样回忆起小时候我们在一起时的那些美好的日月,她要是不被感动那除非她就是一个同性恋者。
我正在动情地写着那封情书,瓦西里派人把我叫去了。我知道瓦西里来找我一定没有什么好事,但我现在并不想得罪瓦西里,万一弄不好,他真会把我塞到山区去的。于是我在情急之下将写好的情书塞到我的枕头底下。
瓦西里的门开着,里面亮着灯光。我想该不会瓦西里又在给他老婆洗脚吧,没想到果然瓦西里在给他老婆洗脚,只是由于我的出现,瓦西里才没有将那一双小白脚拿到嘴上去闻。我于是后悔我这人一点心机也没有,我怎么可以就这样闯进来呢?
听到脚步声,瓦西里停止了他的工作,招呼我说:戴匪,你来了?我说我来了,你找我有事吗?瓦西里说也没有什么事,只是想找你聊聊。我想聊就聊吧,大不了就是个下放,下放到山里也没有什么不好,不是说那里的男人没有固定的老婆吗。不过我这念头一出现,我立即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流氓多么的黄。
邬小梅已经洗好了脚,她朝我一笑,说,小戴你吃了吗?我承认,邬小梅的笑的确十分动人,尤其是现在,她只穿了一件娃娃衫在房里扭来扭去,那娃娃衫里一对好东西也像新蒸的馒头在颤微微地动作着,我想我要是瓦西里,肯定也会禁不住要将嘴噙住那一对白馒头的。邬小梅给我端来一碟藕糖。那藕糖已经绵了,但吃起来仍然味道不错,我吃了第一颗,便禁不住大吃特吃起来。瓦西里说戴匪你晚上没吃饱吧。我立即意识到瓦西里是多么的抠门,于是我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不是我听了瓦西里的话有了害羞的意思,而是那小碟中的藕糖已经被我吃光了。
我说范主任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瓦西里说其实也没什么事,我听说你父亲在五七年被划过右派?我的心一阵猛紧,我承认,这的确是我的一块隐病,初二时我的班主任陈老师发展我入团,最后就是这个问题被刷下来了。邬小梅在一旁说老范你怎么提那些事?戴斌其实是个好孩子。我感激地朝邬小梅看看,邬小梅又回我一个更妩媚的笑,这个笑真正是勾人魂魄,我只能努力地控制住自己。我说范主任你找我就这件事吗?要知道被划成右派的是我父亲而不是我,我是学校第一批起来造反动校长汪海洋反的人这一点你不是不知道,我还给我的语文老师魏焕文贴了整整五张纸的大字报。瓦西里说:戴匪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一次下放农村,你要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我说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到山区去,听说那里的男人没有固定的老婆。我这一说,邬小梅立即笑了起来,说,小戴你这小鬼头真正是学坏了,没有想到,没有想到。我想说你没想到的事多着呢,譬如现在我一颗黑心一种准备,只要瓦西里一走出这个房门,我会立即去噙你的那对白馒头,你说我敢不敢?我当然不会说出来。
瓦西里笑了,说,这是阶级敌人造谣,是在破坏上山下乡。
我说,不是造谣,不信你问邬小梅。邬小梅有些不高兴了,别转身去不再理我。
瓦西里在我的身边坐下来,说:我找你来,主要是想了解一点情况。听说余大毛在同学们中间散布了不少攻击我的话,你一定听说过了。
我终于明白瓦西里找我的意思了。我说:说是说了一些,他主要是说……,我朝邬小梅看了看,故意卖了一个关子。瓦西里说:不要紧的,邬小梅同志基本上是个好同志,她三代贫农,苦大仇深……
我说,他主要说你不太注意形象,譬如上午你在饭厅宣读文件,西装裤头的裤扣没有扣好……。瓦西里立即打断了我,说:你这小鬼太油了,简直太油了。我连忙补充说:他还说了,说你好长一阵没擦头油了,你应该多擦些头油,因为你的头发比较适合擦头油。
邬小梅连忙接着说,他就是这样,他也不好好照照镜子。瓦西里脸上露出十分尴尬的笑,说,当然,一般说来我不拘小节。
我说:余大毛还说……
瓦西里立即打断我说:你不要说了,我们就谈到这里吧。
我说我还刚刚开始呢,你不是说要找我聊聊吗?这一次,连邬小梅也不再对我发出她那妩媚的笑了,我知道我已经成了不受欢迎的人,况且由于我把藕糖吃得太多,感到十分口渴,所以我就说:那就这样了,范主任我走了。小梅再会。
我在自来水笼头上喝了不少冷水,肚子立即感到很不舒服。我后悔在瓦西里家把那种藕糖吃多了,我想瓦西里的家里会有什么好东西。于是我在墙上扯了一块标语纸,在厕所里足足蹲了半个时辰才算完事。等我走出厕所,土匪们已经回到宿舍里去了。远远地,听到丁永亮在用蹩脚的普通话读书的声音。我想真是不得了,难道土匪们又从哪里弄来一本黄书了吗。正这么想着,我终于听出,丁永亮是在读我刚刚写给白玲玫的那封情书。我又气又急,一步抢上前去,伸手抢过那封情书,接着朝丁永亮的脸上猛打了了一拳。丁永亮受了这突然的攻击,一时竟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回过事来,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便狠狠地向我扑来。于是,我们在宿舍里扭打起来。土匪们立刻过来,大家七手八脚将我和丁永亮拉开。偏偏在这时,白玲玫不知怎么来到我们的宿舍门口。土匪们立刻知事地出门去了,连丁永亮也抹着脸上的血向门外走去,一边却说:让你们好好地谈吧,别弄出事来就好。我想我没必要同他们计较,反正我是不想好了。
白玲玫一定是看到了我脸上的血,说:小斌你怎么又打架了,你看你那脸上的血。
我气不打一处来,朝她吼着,都是因为你,你来找我干什么,你去找余大毛好了,余大毛爱你,你也爱他,这不就行了?还没等我吼完,白玲玫捂着脸哭着跑了。我知道我算是完了,这一切都是因为这封情书,于是我将那封情书狠狠撕成碎片,然后使劲地抛到窗外的空地上。
不知什么时候,姚一民闯了进来,他神秘地朝我看看,然后从天花的暗孔中取出那枝自制手枪。接着阮小兵和蔡光辉也跑了进来,他们的手里各握着一枝从体育室里拿来的小口径步枪以及教练用手榴弹。阮小兵将一只教练用手榴弹塞到我的手里,说,戴匪,弟兄间,别太当真。今晚有特别行动,跟我们走吧。我说干什么干什么,又来什么高潮了吗?阮小兵说,城关镇有人在聚众赌博,我们去抓赌,说不定能弄一笔钱来花花。我一听果然就忘记了刚才的不快,而且感到十分刺激,我说消息可靠吗?丁永亮说有什么不可靠的,蔡匪已去侦察过了,真实不虚。我看见土匪们一个个神色庄严,我承认,我只有两天的伙食费了,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钱。有了钱,我也省了再回家受老头子的窝囊气,省得老头子说什么我都一把年纪了还得养你们这些现世宝等等。
我们被一种久违的兴奋刺激着,大家谁也不说话,但是似乎都能听到从各自的心腔里发出来的剧烈的心跳声。我们摸到一条小巷里,阮小兵回头示意让大家准备行动。果然从一间屋子里听到小声的争吵声,赌徒们大约是在为分脏不匀而闹出了什么意见。阮小兵用手轻轻地敲了敲门,门里有人应着,是光头吗,怎么到现在才来?阮小兵捏着嗓子说,我有事,来迟了。听到有人来开门的声音。接着,古老的大门被沉重地打开,黑黑的门洞里,赌昏了的来人朝我们打量了一下,骂了声,被你老婆B粘住了,到这会才来。骂完,转身进屋去了。
埋伏在大门两边的我们一闪而进。穿过黑黑的门洞,可以看到在一间侧屋里的灯光以及赌徒们的身影。我们迅速地将那张赌桌包围了,赌徒们抬头看了看我们,竟然毫无反应。这时,阮小兵突然高举起那只教练用手榴弹,大喝一声,不准动,举起手来!与此同时,我们也各自将手中的“武器”高高举起。赌徒们慌了,连忙伸手去抓桌子上散乱的钱。姚一民用自制手枪抵住一个赌徒的胸部说,谁动就打死谁!姚一民的这一着起了作用,赌徒们不敢乱动了。丁永亮用少剑波般的威严说,我们是红总司抓赌大队的,老老实实不要动,否则没有好处。
一个年长的赌徒说,小将们,我们也是屁派的,同一战壕里的战友,因工厂停工了没事干,就找几个人在一起玩。丁永亮说,玩?你们知道这是什么行为吗?赌徒们说,知道知道,我们错了。趁这个时刻,余下的几个土匪将桌上的赌具——自制扑克以及零零碎碎的钱全都捋到我们的口袋里。
本来,我们可以得胜回朝了,没想一个赌徒不服气,咕噜着说,现在都大联合了,什么红总司白总司的。我一看,这说话者正是不久前枪毙一批现行反革命时被专政队抓去陪斗的四类分子。我一想四类分子也敢赌博,天下真是大乱了。我向丁永亮请示说,这一位是狗地主的孝子贤孙,四类分子一个,你说怎么处置?丁永亮说,带走!土匪们听了,不由分说,将这个四类分子连拉带搡地推出了屋子。那可怜的人儿还想赖着不走,经不住大家的一顿拳脚,只得老老实实地跟着我们来到了学校。
那四类分子似乎觉得反正没事干,找几个人赌赌钱不算大事,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竟然威胁我们说,现在大联合了,你们知道正在大联委里当一号头头的是什么人,就是我的堂弟陈大明。他这一说不要紧,首先被激怒的正是丁永亮。丁匪脸胀得通红,说,陈大明是什么东西,你敢拿陈大明来吓唬我们。说着,丁永亮朝那个四类分子当胸就是一拳,他这一开打,土匪们当即你一拳我一脚地朝这个不打白不打的四类分子练起功来。四类分子禁不住打,连忙跪地求饶,说,好人,日我娘也不赌了,算我错了,陈大明虽是我的堂弟,但他狗日的不是好东西,他把他堂嫂我老婆都睡了,他还是什么好东西吗?好人,别打了,我叫你们爹还不行吗?
大家也打累了,终于歇住了手脚。姚一民说,怎么处置这狗地主?丁永亮说,你知道你的罪吗?四类分子说,我知罪,以后枪毙我也不赌了。或许是他的这句话提醒了我们,我们朝丁永亮示了一个眼神,于是大家心照不宣,决定拿这个四类分子好好开一次心玩玩。丁永亮说,身为四类分子,竟然聚众赌博,大家说该当何罪?我们说,枪毙了,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四类分子听说,当即磕头如倒蒜,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说,日我娘也不赌了,爹爹们饶了我这一回吧,日后变牛变马报答爹爹们。
丁永亮朝我们又示了一下眼神,于是我们会意,将这个可怜的人连推带拉带出了宿舍。为了证明我们的确是真要枪毙他,姚一民举起那把自制手枪朝空中开了一枪,清脆的枪声终于击碎了那个可怜人的最后一丝求生的希望,我们发现,一股热烘烘的骚气味弥漫开来,湿漉漉的尿液从他的裤管里淋了下来。我们将他带到一块空地上,将他按倒在地,姚一民将那枝自制手枪贴着他的耳门,朝地上开了一枪。干裂的土地上冲起一股烟尘,那个可怜的人儿顿时瘫倒在地。
1996年9月,我、阮小兵、姚一民以及丁永亮等人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县一中,参加母校四十年大庆。校庆正进行的时候,我们却抽身来到汪海洋校长的墓前。那天下午时晴时阴,九月的小雨不时滴落在我们开始发福的身躯上,校庆的鞭炮声不时传来,坐在那个山坡上,我们看着那条我们无数次涌入其中的大江,看着那片已经耸立起一座小区的桃园,默默地抽着烟一直坐到天黑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