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校庆结束,没有一个人提出要去看一看那个当年被我们捉弄过的人。
假枪毙的游戏一直让我们兴奋了好几天,然而我的心中仍然像吃了生涩的毛桃,有一件事一直让我无法撂下,那就是白玲玫。白玲玫已经从学校消失好几天了,我知道我并不爱她,直到今天,我还没有认真地爱过一个人。但是白玲玫那天晚上哭着从我们宿舍跑出去时的情形一直生生地横在我的眼面前。我怕她真会出什么事情,如果那样,那将是我终身的悔恨。
插队落户的消息越来越明朗,似乎一切已成定局。越是这样,我们越是盼着那件事早点到来。像是有意同我们的心情作对,这一年的夏季格外的漫长,已是九月了,但天气依然十分炎热。阮小兵提议大家去江里游泳。大家说好吧,这也许就是我们最后一次在长江游泳了。
我们爬上一辆手扶拖拉机,来到上游的大矶头,然后把脱下的衣服藏在一个小树林里,然后发一声喊跳入江水。我承认我已经很久没有游泳了,但是我是在长江边上长大的孩子,我不是吹牛,我不到三岁时就有很好的水性。文化革命前的那一年夏天,为纪念毛主席畅游长江多少周年,县里举行横渡长江,我是抢险队的队员。想想那时候真是快活,那时候我哪一样在学校里不是尖子。元旦学校文艺会演,我自编自导而且自演话剧《两块橡皮》;学校开体育运动大会,我在初中组一百米拿第一。那时候反动校长汪海洋每次开全校大会,总是要拿我作为典型,说一中皮鞋班能培养像戴斌这样的尖子学生,是教育革命的一个成果。汪海洋要是不跳楼自杀,他大约不会想到,他培养的典型现在成了一个道道地地的土匪。一想到这里,我承认有一种凄凉的感觉,也有些后悔不该在游斗汪海洋的时候将一瓶墨水泼到他的脸上。
我们向下游游了大约十几华里路程,这时候,一艘机动船迎面逆流向上游驶去。姚一民向我喊,戴匪你看那船上是什么?我一看乐坏了,那船上装的不是满满一船西瓜吗?与此同时,土匪们都被这一重大发现激动得一声呼喊,不约而同地向那艘机动船游去。
船主已经发现了我们的反动阴谋,他把船舵交给了那个拖擦船板的女人,自己则握起一根长篙向我们逼过来。丁永亮说,大家分散行动,阮匪蔡匪稳住船主,其余的从四面包围这条船。我不得不承认,有时候丁永亮那狗日的就是比大家多一个心眼。于是我们按丁永亮的指挥开始行动。船主孤军奋战,又哪里是土匪们的对手。我们很快占领了这艘西瓜船。土匪们爬上船,高呼着:乌拉,为了列宁!丁永亮则大声地唱起来,老乡,我们是人民的子弟兵,来到深山,要消灭反动派,改地换天……
姚一民已经等不及了,不由分说砸开一只西瓜立即就啃。船尾的女人叫起来,吃不得的,吃不得的,西瓜是生产队的。爷爷们,求求你们了。姚一民故意地典着大肚皮说,老子在城里上馆子也不问帐,更不要说吃你几个烂西瓜了。于是大家开始动手,每人砸开一只西瓜。那西瓜有生有熟,遇到生瓜,土匪们就随手扔到江里,直到碰上熟透了的西瓜。
船主见大势已去,便改换了一副面孔,说,小将们,千万不好糟蹋了那瓜,损失多了我们不好交差。但他已经说迟了,我们的肚子这时已经吃得浑如一只熟透了西瓜。于是,我们不及谢过船主,纷纷跳下江去,继续向下游游去。
忽然,我被岸上的风景吸引住了。我分明看见,白玲玫戴着一顶白色的布帽正沿着江岸朝上游走去。我承认,不管白玲玫在什么地方一开始出现,我立即就会在人群中认出她来。我一想到那天晚上对她的那个态度,就觉得太对不起她。我必需向她赔礼道歉。我有意拉开同土匪们的距离,然后攀住一艘上游的船只,在大矶头穿好衣服。
白玲玫在猛然见到我的那一刻的确吃惊不小,但她很快别过头去,不肯理我。我追上她说,玫玫,那天晚上是我不好,你不知道,他们正在拿我和你开心,所以……
白玲玫说,请你离我远一些,我不认识你。我嘻皮笑脸,说,我认识你,你姓白,名玫玫,小名叫小萝卜。你还记得不,上幼儿园时,有一次演《拔萝卜》,你演萝卜,我演老公公,本来我不该将你立刻就拔起来,但是我偏偏不肯放下你的手,眼看着就要把你拔起来,我听到老师在后面叫,快放下萝卜,快放下萝卜,于是我猛然一松手,你却一下子栽倒在台上。
白玲玫脸上的表情松驰下来,并短促地笑了一下,但她立即又板起了面孔,说,你太痞了,你简直是不可救药。我说不是我不可救药,是这年头逼的,你说我不痞我还能做什么呢?皮鞋班没有了,连草鞋班也没了,你让我做什么去呢?我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哭了起来。我是说,我真的就哭起来,而且要命的是我哭得泪水淋淋。我承认好久没有同一个人这样痛痛快快地说心里话了,我的确觉得我有很多心里话要同人说。白玲玫终于动心了,说,我理解你,其实,要是你们带上我,连我也想痞一回,可是……白玲玫说着,突然叹了口气。她总是这样,从小就爱唉声叹气。我说,你能理解我就好,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你才能理解我,你说,你还愿意同我好吗?其实,我知道我自己在说假话,但我说得就像他妈的真的一样。白玲玫仍不理我,我开始缠她,我绕到她的前面,拦住她的去路,她站住了,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我从背后拧起她的手臂,死死地握在我的手里不放。我想这一刻要是姚一民他们来了,他们大概不会说我还处在变声期,说我根本不懂得爱情了吧。他们该会看到,我已经很会同女孩子调情了。
白玲玫急了,忽然说,快放下,你看谁在那儿。我抬头一看,果然看见汪海洋的老婆朱桂林在江边捞白菜帮子。白玲玫装着若无其事地向朱桂林打招呼……
朱桂林看了看我们,急忙低下头去。我们也急急地从她身边走过去,免得朱桂林尴尬。我敢说,如果谁要是过去见过朱桂林端着牛奶穿着高跟皮鞋那样一副贵夫人派头,你决不会相信,朱桂林今天会落到这步田地。白玲玫小声地说,朱老师真可怜。我说,天下可怜的人多了。你为什么不可怜可怜我?白玲玫说,天下可怜的人分为两类,一类是物质的匮乏,一类是精神的丧失,你知道吗你属于第二类。我一听真是不得了,怎么连白玲玫也这样酸起来。我说,这年头有思想的人要么死了,要么都被打倒了,我就是这世界上最有思想的人。
你知道谷老师吗?白玲玫说。我问哪个谷老师,白玲玫说,你连谷老师也不知道,你真是可悲。白玲玫说谷老师做过李宗仁的私人秘书,谷老师十九岁就当女子中学的校长,谷老师满肚子都是学问。我一听更是不得了,白玲玫竟然敢同李宗仁的私人秘书打交道,小玫玫不想好了。不过我的确没听说过有这样一个了不得的人物。我说玫玫你能领我去见见李宗仁,不,是李宗仁的私人秘书吗?我倒要领教一下那个谷老师是怎样的一个有思想的人物。
白玲玫说,我正要到谷老师那里去,你可以同我一起去见谷老师,但是不准你痞。
我实在没有想到,李宗仁的私人秘书竟住在这样一个寒酸的地方。谷老师的破屋子里堆满了麻袋以及各种各样的碎瓶子破铜烂铁之类,小屋里充满了一股霉烂的气味。原来李宗仁的私人秘书是一个拾破烂的角色。除了她那只玻璃杯底一样厚的眼镜,我实在看不出她是一个什么有学问的人。
这是我的同学戴斌,他想来向您请教,白玲玫说。
谷老师透过那只厚厚的眼镜注视着我,突然说,我十五岁的时候,我的表哥正式向我求婚,我向他说,你要是能背出《哥达纲领批判》第一百五十九页倒数第三段,我立刻就嫁给你。结果他灰溜溜地走了,笑死了笑死了。她说完,就真的笑起来,最后又说,所以,我坚持独身主义。
我想谷老师的确了不得,她一见到我,立刻就看出我打算向白玲玫求婚。我承认我的心里有些发虚,但是我还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伸手去翻桌上的书。
那些书的确不得了,都是革命导师的著作,什么马克思的《资本论》、恩格斯的《自然辨证法》、列宁的《哲学笔记》、以及《毛泽东选集》的甲种本和乙种本。此外还有一些文化大革命以来的各种宣传小册子等。
我抽出一本《费尔巴哈论》在手上翻了翻,立即又塞还到原来的位置上。我说,谷老师看过印度的一本小说《沉船》吗?其实我并不知道有这样一本书,我不过胡乱诌出一本书来,以显示我并非不学无术之辈。谷老师说,那是印度的托尔斯泰写的,我第一次读它时大约是在六岁半左右。有一次,我把我父亲的相片放在我的床头,我在我父亲的相片上写上:谷树清父亲大人遗相,我父亲不仅没有揍我,反而高兴地说,我女儿了不得,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孝心。笑死了笑死了。说着她又真的笑起来。然而我却觉得那实在并没有什么值得可笑的。因为我虽然并没有读过《沉船》这本书,但我知道托尔斯泰好象不是印度人,于是我又说:托尔斯泰还写过一本叫作《战争与和平》的书。没等我说完,谷老师当即严正地指出,那是一本大毒草,我早在监狱服刑时就写过关于对它的批判文章。这时候我听到谷老师放了一个很响的屁,接着她走出去了。
白玲玫似乎看出我的失望,她悄悄地说,谷老师十九岁时就当女子中学校长。我说我知道,谷老师二十岁时当李宗仁的私人秘书,那时候谷老师读大学一年级。我要是能上大学一年级,我可以给周恩来当私人秘书。
这时候,谷老师进来了,说,小白我想请你的朋友吃饭,因为天气太热,最好是熬稀饭吃,桶里的米大约够我们三人吃一顿的。现在,我要去晒日光浴了。我一听很觉新奇,说,我也是很爱晒日光浴的,一般说来冬天我喜欢在中午晒日光浴,而夏天我喜欢在早上。谷老师说,我恰恰相反,一般说来,这样的夏天我喜欢在下午晒日光浴,因此时多为散射光线,内含大约百分之五十到六十的红黄光线,而中午的直射光线中只含百分之三十不到的红黄光线,其光质不如散射光线。根据我的身体,一般光照在两千至四千米烛光比较适宜,也就是现在这时候。
我实在不想再听谷老师大谈特谈有关植物学方面的知识,我看到桌子上有半片香瓜,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将那半片香瓜拿过来吃了。
谷老师已经作好了去晒日光浴的准备,她将放在屋角的一块将她的名字以倒写的形式出现的纸牌挂到脖子上,想了想,似乎觉得还有一件什么事没有做妥,于是她拿起桌上的一本厚厚的日记递给我说,这些东西基本上闪烁着我思想的火花,你可以读一读。她终于向我作了一个再会的表示,接着便走进了下午的阳光中去。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臭腌菜的气味,我开始阅读闪烁着谷老师思想火花的日记。但是我只看了几页立即就将它扔到桌子上。白玲玫说,怎么,你不喜欢读它?我说等谷老师舍已救人牺牲以后我再读不迟,那时候报纸上就会全文刊登的。我想什么时候报纸上要是真将一个让求婚的表哥背《哥达纲领批判》、否则就坚持独身主义的人的日记登出来,这个世界也真他妈彻底完蛋了。
这时候,从大街上传来一阵激昂的口号声。我知道又有什么人被专政队员押进了专政大队。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家了,我不知道我父亲是否仍像谷老师一样每天挂着一只白牌子到大街上去洒日光浴。白玲玫忽然叹了口气说,马上要下放了,听说出身不好的都要下放到山里去,你们男孩子倒不要紧,我们女的可要遭殃了。
我说玫玫你不要听邬小梅的,她那是吓唬人。白玲玫说,邬小梅什么都跟我们说了,她说她十三岁就遭人强奸了,十六岁时又第二次遭人强奸。太可怕了,太可怕了。白玲玫说着,打了一个寒颤,接着就哭了起来。
我安慰她说,玫玫你怎么被吓成这样?你可以反抗。白玲玫打断我说,没有用的,邬小梅说的,那里的男人才厉害了,邬小梅说山里人生活单调,男男女女就只有这样一件事。
我这是第一次同一个女孩子谈有关性的事,我有些窘迫。白玲玫趁机抓住我的手,说,小斌,你答应,你将来一定娶我好吗?
这一刻我有些激动,又有些惶恐。我没想到白玲玫会首先把这问题提出来,而且是直截了当,连一点过度也没有。我说玫玫你真是这样想的吗?白玲玫用一种怯怯的眼神看着我说,难道你不是这样想吗?你不是说给我写过厚厚一迭求爱信吗?
当然,我说,玫玫,我是真喜欢你的。我忽然感到,我并不爱白玲玫,尤其是现在,当她当着一个男孩子的面很响地擤着鼻涕的时候。我至所以不断地在土匪们面前表现出我对白玲玫的兴趣,完全是因为我这该死的嗓子,我不想让他们总是拿我这漫长的变声期当作他们酒后饭余的谈资。但是我嘴里却说,我不撒谎,我将来一定会娶你的。
白玲玫像是发了虐疾,浑身筛糠一样哆嗦起来,呼吸也越来越急促。我想女孩子们的浑帐事情就是多,就在我考虑是否应该将她送到医院的时候,她突然一头扑进我的怀里,嘴里喃喃地说,既然我迟早都是你的人,不如先给了你吧,免得被别人糟蹋了去,好弟弟,你现在就拿了去吧,古老师要三个小时才回来。白玲玫说着,开始一粒粒地解开她的衬衫纽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