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中学时走一条笔直的马路。我和同学贺喜英贵、穆曰根、木兔子天天走这条路,从军分区路口走到园林路口。
有一天,大马路修成了水泥路。水泥抹得溜光,盖草帘子,最后水泥大道抽抽巴巴干了,在土中间显得陌生。我们在坚硬的水泥路上走,笑嘻嘻地琢磨在水泥路上走道的滋味。为此,我们刻意往远走,走到十一粮站乃至东旱河,结论出来了:走路不冒烟,鞋后面没尘土了。
就为我们几个上学走路不冒烟修一条水泥路吗?后来,贺喜英贵打听到一个消息:修水泥路是让盟长的小汽车开着方便。
贺喜英贵打听的消息包括:盟长新买的小汽车是波兰生产的,胶皮轱辘不能碰石子,一碰就爆炸。
原来的土路石子太多了,我们走路全指着用脚踢石子才使上学有一点意思。我们每人右脚大拇指部分都有一个洞,露出暗探一般的黑脚趾。没想到,石子竟会让盟长汽车的轱辘爆炸(一说撒气)。
我们明白了,我们等待盟长的车开过来对它行注目礼。
要说这个盟长真是罔顾民意,不开他的车,水泥路不是白修了吗?没事你开出来转转呗。我们开始恨这个盟长,他真不是好东西。木兔子说,“文革”刚开始,这个盟长对着毛泽东像鞠躬请罪,有入朝他后腚踹了一脚。该!我们一致说,谁让他不开车让我们看。虽然“文革”刚开始时还没修水泥路,盟长也没车。
有一天傍晚,我们终于看到了这辆车。它从昭乌达路拐过来一直开,路上行人像狗一样跳到路边,贴墙根站着,转脖子看这车。车漆米汤色,圆咕隆咚开过来。近前,我们看到了车头两个大圆灯像瞪人。司机的位置坐个人,手端方向盘,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盟长呢?
车从我们身边掠过时,穆曰根发现盟长坐在后座,从玻璃窗露出眼睛和眉毛。他把手按在玻璃上,算招手。盟长个头矮。
这辆车像獾子一样跑远了,我们不知司机把盟长拉到了什么地方,以及拉没拉回来。我们想,车去的东边有东旱河、东大营和军犬队。我们想起来,盟长带一个银灰色的解放帽,帽檐下一堆皱纹。木兔子说车是华沙牌。
后来,我们发现六道街回民商店门口常停一辆吉普车,半截门,很简陋,是美式作战吉普。每个星期二下午,这辆吉普车都上回民商店门口停一会儿。
我们前往考察,看它的车身、玻璃、油布车篷、轱辘,趴下看看车底盘。我们不懂车,瞎看呗。在我们小时候——70年代——车少,有车至,必看之。吉普车的司机穿一身不带红领章帽徽的草绿色旧军衣,他并不理睬我们的恭敬问讯——这是什么车啊?开多少迈啊?他的眼睛假装忧虑地眺望远方,约看25公里处。
我们小声嘀咕:这孙子装王八蛋,祸害他!我们在后面推车,车缓缓动,再动就撞回民商店门口的木头电线杆子了。这时——我们集体跌在地上,互相看——原来车放电了,我们从车的后视镜看到司机的脸在笑。
车还能放电呢?我们学到了一个知识。
话说过了好多年,我看到车在车间里被造出来的情形,这是在长春一汽大众。车的各种零件在空中穿行。如果钩子上钩的不是车门什么的,而是肉,这就是肉联厂。工人们站着,对移到身旁的部件抄起家伙弄几下。家伙有电钻,也有锤子,身边有什么就用什么。这些挂在钩子上在空中移动的部件继续移动,说话间,攒成了一辆车,篷、轱辘什么都不缺。最后一道工序是一个小伙儿钻进车里,把车开出十几米远停下。他的工作是把每辆车开出十几米远,远了近了都不行。我看他从车里钻出来,走到流水线再开另一辆车。有无数车停在那里等着他开。这个小伙子二十多岁,他这辈子得开几百万辆车才能退休。
刚进车间,有个模型给我很深印象。这个模型是剖开的车,好像吃了半边露出鱼刺的鱼,敞开内部结构。技师指着车的内梁说,这是一个热成型整体结构,一块钢板轧出来的。并不是所有车都有这个梁,它在车祸发生时能救人命。
我在汽车厂的车间突然想起了贺喜英贵、穆日根和木兔子,想起脑袋刚够到车窗的盟长。眼前滑过一扇又一扇钩起来的汽车部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