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照片,人不太容易找到旧日的留痕。而照片也算不上岁月的记录,它至多表明一个人在某年月日照过一张相。无论心境与处境,所有活生生的感受都是照片承载不了的“相外之物”。照相,只是照相机和胶片的一个证明,而不是人的证明。人照相时免不了假,假喜与假忧。忧者,深沉凝重之谓也。心里惦着美观,反而留不下一个真我。难怪外人在多年之后会指着照片发问:
“你在哪儿呢?”
“哪个人是你呀?”
从中找出被照人之后,反引发一阵嬉笑。流年固然攥着一把锋刃雕琢人事,而照片把人雕琢得更不像样子。如果媒体准备选登一个人的照片,有人喜欢选不像自己的照片登出。不像自己是有点像明星。这有“点”之点连明星也看不出,但让“像”的人欣慰。还有人选多年前的照片刊发。多年当然多不到婴儿期,但也停在青春期晚叶才释然。在人的生之涯中,照片属于大人物宠养的奴才之类,很亲近,但无血缘,彼此有一些相像,替主子瞒着秘密。
说这个,是我想到旧衣。我记忆中始终有一个衣柜,长而暗,依次挂着我所穿过的旧衣裳。童年、青年而至于今。衣柜并没有,而我在想往它,特别是里面的旧衣。抚想岁月,没有比见到衣裳更加真切的记录。唯有衣者,浸润了人的血气与脉泽。我有一件衣裳,拎起来看,右肩竟烂了。今人怎么也想不出,衣肩怎么能烂呢?这是挑水挑的。当知青时栽树,一桶水挑着走8里地,一春天就挑烂了肩,连衣带肉全算上了。自然,知青的事要少说,免遭×年代文人的批判。如果把一个人穿过的衣服搜罗展览——我说的是像我这样的普通人,而非名模、元帅与运动员——必是一个幽默展览,观者一定说:
“这人怎么什么都穿呢?”
普通人,随着时代潮流,穿过各种匪夷所思的衣裳,根本不像一个人穿的。譬如,我记忆中穿过的——有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喇叭裤、蓝毛华达呢中山装、志愿军棉袄、雪花呢半大衣、白茬山羊皮袄、西服、海魂衫、部队士兵及军官服。我还穿过带小鸭子的背心、从后面由别人系带的兜兜、不分前后的条绒裤子,这些是童年服饰。还有一些离奇的衣着是演出或庆典时穿的,随穿随忘了,如防化兵之白衣,穿完交回去了。
人的着装历史,用电视的话说是时代的缩影。缩不缩影主要是有啥穿啥。人同衣服的关系,像朋友,也可以像夫妻。一见倾心,两情相悦,渐渐觉得不属同道,分开才舒服。现在还有多少人穿中山服?不是不好,而是没法穿了。除去时尚之外,还有趣味的变更。在我刚上班的时候,同事哪有不穿中山服的?人说“拼死吃河豚”,当时乃拼死也穿中山服,要不哪像个干部?现在想,人总是以最快的速度与主流服装相遇,然后疏离。前者是为别人——怕别人小看自己撵不上潮流;疏离是为自己,在漫无头绪的服装中找出属于自己的那件。
有时去商场,当瞻仰到服装的时候,想,这么多奇怪夸张的衣裳是什么人穿呢?你想不出那些服装由什么人来穿,想不出他或伊的相貌表情,但这些服装最后还是被人穿走了。换句话说,你到大街上看人穿衣,觉得大体上都合适。“适”是适合这个城市、季节和穿者的年龄身份。这就是商场里的衣裳被大家取而穿之、组成汪洋大海的原因。这里可钦佩的是造服装的人,彼此本不认识,却已经给大家造出各式各样的衣裳。
衣裳有性灵。用老话说“她爱你,你也爱她”。虽然没听说谁把衣裳当宠物,但衣服能当一个人的几分家。常言道,不可衣帽取人,但人常常因为衣着喜欢或排斥这个人。除去审美的因素不谈,我说的是一件衣服在身上穿久了,也有同主人相似的气质。它是最接近人身体的一件附属物,久了,附属转变为主体的一部分,和人分不开。球迷看球星的一切,球鞋、球衣,包括衣着的线条和色彩都成了球星的身体,而没想这是他身体外面的纺织品。球星如此,人莫不如此。一个人,不管多么微不足道,其衣也分成君臣父子的阵营。有些衣服只见长官与丈母娘,有些衣服看戏,有些衣服买菜或做家务,有些衣服上班。衣服是他们的脸谱,是吓人的道具与被人吓的结果。看那些上访告状的不幸人,见其衣着便猜出他是告状的。这件衣服乃是告状人经过仔细挑选的尊荣衣装,尚新,尚洁,怎么能一下子让人看出穷困处境呢?这里面的道理似乎说不清,但说明衣与人追求相通。
人找到与己相契的衣裳也许很难。着农民之衣最好办,穿上种田穿的衣服,一穿就成为农民,连耕牛都见而识之。而农民进城穿了件西服,却被认出他还是农民。这并非说农民不可穿西服,而在你把胳膊伸进西服袖子那一瞬,身上的质朴与农事经验都跟着进来了,这些因素跟西服打架。一个农民不可能为穿一件西服而去国外考察风情,陶冶欧陆气质。当然也有更武断的一些办法,让人立刻成为服装里边这个人。比如,人穿上税务局的衣服就成了税务局的人,怎么看都像。这是说,穿衣服像自己是很难的一件事。仔细看,天下人穿衣几乎都在胡穿。市长穿得像个教授,教授穿得像校工,校工穿得像小老板,小老板穿得像干部……
人生有一件怪事,即人人都想当别人。当不上,就在衣裳上找巴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