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几天,沈阳气温一天内降了10度。才进10月,行人把寒冬腊月的衣服全换上了。我对冬天有个判断,耳朵尖被冻疼,冬天已至;鼻尖红而疼且淌水,像坏了的水龙头,寒冬至。
路边一条黑狗飞跑。天黑了,路灯照不到的地方全是黑的。我担心这是一只找不到家的小狗,希望前面骑自行车的人是它的主人。小黑狗跑得快,皮毛油亮,喂养得好。它身架长,如果是人,它属于腿短上身长那一路人。它瞪着眼睛往前跑,路人没一个招呼它,是找不到家的迷路狗。它水汪汪眼睛里的泪水马上就要流下来了。汽车轰鸣、人流汹涌都让它恐惧。狗有一肚子话要说却说不出来——迷路了、家、主人。我在德国暂住,迷路就这么惶恐,语言不通。小黑狗迈着碎步一路向西跑,我觉得它越跑离家越远。半夜跑累,不得不停下来,难挡郊外的寒风。
我要拐弯了,不能陪小黑狗,也没办法把它抱回家去。不是谁都有能力养狗,养动物是把它的命搭在你的生活里荣辱与共。得道的人说:要感谢引发了你悲心的那件事。悲心是水分,滋润越来越板结的心田。我拐弯去百鸟公园,给一个精神病患者送大衣。零三年,我刚到百鸟公园跑步就见过他。和我一起跑步的人(四十多岁)说从小就认识这个精神病。说,他怎么还没死呢?好像时光犯了错误,忘记带走他。他的疯是对着太阳论辩、唾沫横飞那种。这类患者同时是无家可归者,活不了太久。我今天中午跑步见到他,没袜子,露出雪白的脚杆,着单衣,袖手缩脖大步(挨冻的人小步行走)盯着地面走,想在地上找一个烧得红彤彤的火炉。那一刻,我想到给他送点衣服。
晚上记起这件事,天已黑了。百鸟公园没什么游人,转两圈,没见人。我沿灌木丛、墙根儿这些避风的地方找这个精神病患者。见到两个搞对象的,拥抱铁紧。还见一对野合者,白肌肤在寒风中经受考验,我差点把大衣给他们盖上。这个疯子不知躲到了哪里?我想我应该在明天中午太阳最暖的时候寻他,如果我是疯子也只有在中午才出来活动。我的一位医师朋友说:我们都有精神病,发脾气、沮丧、悲伤都是发病的表现。为什么我们算得上正常人呢?因为发完脾气就好了,痊愈了,也叫一过性精神病。如果一个人发脾气3年不停,肯定成了精神病。人的精神病了,神经没病,所以还知道冷热痛痒,这是我给“我的病人”(医生口头禅)送寒衣的理由。既然我们都是此类患者,短期患者理应照顾一下长期病者。
回家路上,我在桥洞子里发现另一个精神病(他有没有精神病谁也不知晓,只是衣衫单薄)。我把衣服送给他,一件大衣,一个毛线帽子,毛袜手套各一,还有一个护膝,是我穿剩下的。这人无喜无悲,把这一套衣服依次穿了起来,像演员穿戏服。当他穿上大衣、戴好帽子之后,把我吓跑了,我觉得这就是我。如果明天我在百鸟公园再送出一套,将诞生又一个我。慢慢地,会有人传言我已沦落到桥洞子和百鸟公园的灌木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