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喝点酒,想起一些人。
一些也许再也见不到的故人。
想得好,有时活生生蹦出一个人,披挂满身故事。惊讶,也感动。因为故事里有我,不然也想不起来。
想的时候别用力,用力他们不出来。不想也不出来。
我还认为,怀想时把目光投注一处,过一会儿会有生物出现,葡萄上的蠓虫,窗外的鸟儿,晚上10点则有蟑螂——法布尔说,倘若换一种看法,蟑螂也是精致的甲虫。
我把这些生物命名为我所想念的人。
在书橱改制的碗橱的白漆台面上,蟑螂出来了,走走停停。停下的时候,触须移来摇去,像穆桂英头上晃动的彩翎。——贺喜英贵。我和宝荣、贺喜英贵放学,约定每人踢一个石子回家,把这个石子从学校踢到家属院。
一夏天,我们仨右脚的鞋上都有一洞。没事伸脚比乐,这是个秘密。
宝荣的脑袋从什么角度看都是圆的,连眼窝都没有,鼻子只凸出一点儿鼻头,像面捏的。我们一有机会就按他鼻子,按回去,或者让别人把他按在玻璃上,拐进屋看他三角形扁平苍白的鼻面。冬天,他脸上冻出一圈一圈的鱼鳞,比大萝卜都红。而宝荣始终是激烈的。他尖刻地评论事物,小嘴像喇叭花一样撅着,说盟委后院的水塔早晚塌。鸟儿飞过去,他朝它们吐唾沫。
贺喜英贵——我们叫他乌龟,长得像老太太,眼睛长,嘴成一字。他不断在笑。老远,你看他走过来,影影绰绰刚露出脸,嘴就咧着,笑呢。随便说什么,像——哎呀,杨树上有只虫子,他就瞅着虫子笑。“呃哼、呃哼。”气分两步出来,这么笑。
“再笑就揍你了!”
他吃一惊,眼睛说我不笑了,但还——呃哼、呃哼。我们不瞅贺喜英贵脸,当他咳嗽呢。对,他得过肺结核。
贺喜英贵他们家的人,除了他妈他爸之外都叫××英贵。他哥是什么英贵,忘了。他弟弟叫乌斯英贵,特可笑。乌斯日,蒙古语,跳,像蚂蚱那样。他还有双胞胎弟弟,萨其英贵,满达英贵。他爸“文革”中被关一年,放出来就造出哥俩。对这个他爸挺自负。
英贵是什么话呢?藏语,也许是蒙古文言,作姓名尾缀。蒙古人名中有不可思议的外来语,如阿拉伯语,阿拉木斯。梵文,钦德木尼,我认识这么个人,穿蓝呢子裤子。突厥语,呼格吉乎(先外祖父尊伟)。鲜卑语,巴特。波斯语,拉布旦。最多是藏语——司旺、东日布、道尔吉、仁钦、斯楞。还有满洲语,益昌阿、肖盛阿、海泉,女的德德玛、金叶尔玛。我要是贺喜英贵他爹,给他改成“何其荣贵”,作业本皮就把老师吓一激灵。
我们一起走了两年,从园林路拐到钢铁大街,箭亭子十字路口分手。
那时公署和盟委都是土墙,被风吹得很白。垒墙的人卸了墙板后,用铁锹背儿在墙上拍。啪啪,最后比镜子还平。放学,我们边走边拿石子在墙上划波浪。也可把石子视为侦察机俯冲,呜——,冒烟儿了,墙。手上的石子发烫。哪段墙上要是扎玻璃碴子,踩肩膀上去看看,肯定有果树。你看,那不是果树吗?杏都要红了。把熟杏掰开,金丝连着,杏核湿润干净地躺在当中。吃一口,像柿子那么面,香味往鼻子里钻。甜之外的酸把牙根的涎水勾出来了。那股水最不爱出来,慢,还有点难受。后来这些杏都让谁吃了呢?我们仨坐墙根下想那个吃杏的人长什么样,没想出来。我们上学是为了放学。上学没意思,把书包往抽屉一塞,就算上学了。我们根本不知道老师在说什么——如果你在开学没听课,期末再听,老师说的跟外国话似的。两个氧原子加一个碳原子,哼,什么话。我们养成了这种面对黑板瞠目、心耳一丝不挂的能耐。
放学,一个人回家没意思。我差不多丧失了单独走路的能力。我们仨平着走,我把胳膊压在贺喜英贵的肩上,贺喜英贵把胳膊放在宝荣肩上——他个最小。宝荣抄着手,隔一会儿用袖子蹭一下鼻涕。那是七年级。放学乐趣多了,比方说——上副食店看月饼、看点心。西瓜、香瓜和冬天的柿子饼摆成斜坡,后面衬一个镜子——多出一倍。看玻璃罐里的糖,带纸和不带纸的。看切成片晒干的海棠果、伊拉克蜜枣、毛茸茸的糖姜片。我们如同移步伟人的水晶棺前,缓缓看。在路上,我们讨论第三次世界大战打起来的情形,看谁先灭谁。咋还不打呢?我们惆怅。
有一回,贺喜英贵问我:
“有牙膏盖吗?”在十字路口分手了,他往军分区去,跑过来倚着我肩膀。
“啥样的?”
“就是,高的,像帽子似的,红的。有吗?”
我一听就明白了,中华牙膏。别看他爸是军分区科长,穷,连牙膏都没有。
“干啥呀?”
贺喜英贵嘴又咧开了,呃哼、呃哼。鼻涕慢慢平行而降。
“不说,就不给你。”
呃哼、呃哼。
我转身走了。不告诉你,说明他掌握一个我不知道的秘密。等我走到辽河工程局的防空洞那儿,回头,看贺喜英贵或何其荣贵还站着瞅我呢,我有些得意。
第二天,这事我忘了。贺喜荣贵告诉我,把牙膏盖儿安在手电灯泡上,就成了红灯。别说,真是一个好主意。晚上出去,手电一闪一闪放红光,那多高级。
“给我吧!”贺喜荣贵缩脖子笑了,伸出手。手心挺白,手背儿黑得和脚跟儿似的。
我找找。我说。
回家,我把中华牙膏的盖儿拧下来。这是一个贺喜英贵梦寐以求的好玩意儿,不给他,乌龟就永远没有。他说,不光手电,还装在什么玩意儿上。这家伙还会装矿石收音机。
就不给你。我把牙膏盖儿扔到地上,踩碎了。红盖裂成碎片的一瞬,心里特欣慰。
这么多年了,我忘不了这事,为什么嫉妒是一种毒?它会迅速把一个人变得特坏,像我。想到人的品德种种,祈祷上帝,至少别让我生嫉妒心。
贺喜英贵他爸从监狱出来后,基本残疾了,虽然能造双胞胎、与我爸对饮西凤酒。一年后,他爸恢复了领章帽徽。军分区那时有个政策,运动中受触及的蒙古族军官如果复员回乡,能多得钱。这样,官根扎布(贺的父亲)复员了,宝荣他爸也复员了。许多参加过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的蒙古族军官脱离军界,乐滋滋地拿钱务农去了。
贺喜英贵和宝荣他爸回了哲里木盟,这也是我的老家。临走他送给我一个漆皮日记本。打开,扉页的彩色照片是中国登山队首登珠穆朗玛峰,白雪、黑岩、蓝天和一面小国旗,登山队员衣服臃肿。我在这个日记本上用画衣纹的小叶筋毛笔写过诗,如“我走在高高的堤坝上,放眼眺望……”,又如“华灯初上,心潮起伏……”。去年,打开看两页就不敢看了。
贺喜英贵在甘旗卡镇的铁路上当装卸工。这是我的猜想抑或听别人说的,弄不清了。而且——想到他,就觉得他在暗夜里顶风往坡上走,坡这边是路基。甘旗卡的风雪像陀螺一样旋立成柱,把一个坑的雪掀出,填平另一个坑。贺喜英贵低头闭眼赶路。甘旗卡荒凉啊,几栋房子,人蛮戾。贺喜英贵是容易被人欺负的人,别看他喜欢谄媚。谄媚更让人欺负。我也往发达想过他,当官了,副旗长,赚钱。不成,他糊涂,当不了官。心软,也发不了财。他也四十多了,是不是喝酒到夜深,在10点之后就没灯火的小镇土街上,缩着脖子徘徊趑趄?我老是能想到这个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