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威这几天有些恼火,上周在香格里拉饭店的《早报》新闻发布会上,组织工作中有几处纰漏让他觉得很没面子。但好在那次是他的博阳公司为他的《早报》做的活动,提供和接受服务的都是他自己,也未造成什么具体损失,加上欧阳鹏刚刚到任,他也就想把此事揭过去算了。本周一,博阳公司的市场总监安妮给他打电话,说是下午有一个汽车品牌的新闻发布会,客户要求博阳公司派一位老总出席现场。朱威问安妮为什么不给欧阳鹏打电话,安妮说欧阳鹏去广州与一个新发展的客户谈判去了,朱威只好把《早报》的事情搁在一边,去参加博阳公司组织的汽车品牌的新闻发布会。
会议还没开始,会场的门口便出现一阵小的骚动,原因是博阳公司负责保管“劳务费”的张佩佩迟到了,没有拿到“劳务费”的记者们都挤在门口,不肯入场。在接下来的会议过程中,朱威觉得简直可以用“混乱”两个字来反映会议的组织过程,别说是客户了,就是他这个主办方的老总都有些看不下去了。会议结束后,客户对他们博阳公司组织的这次活动提了一大堆意见,还扣留了他们将近十万元的佣金到现在没有支付。这是以前从未出现过的事情,朱威一直崇尚人性化管理,对公司员工关爱有加,但最近公司里的散漫苗头让他有些担心。欧阳鹏到来已经有些时间了,但他给朱威的感觉是一直没有进入工作状态,就连让他根据自己的需求提拔一位公司副总的事儿,到今天还没有落实。朱威决定等欧阳鹏回来后,借这两次活动出现的问题,对博阳公司进行一次“整风”,以便使欧阳鹏警醒。
本来,《早报》的一摊子事情让他已经焦头烂额,现在“后院”的博阳公司还要给他添堵,这让他如何不恼火。这个欧阳鹏怎么了?
报纸虽说按计划准时出版了,但仓促上马的《早报》,就像一个早产的婴孩一样营养不良,每天都有这样或是那样棘手的问题等待朱威去处理。先是报纸的主编人选问题困扰了他很长时间,后来,在距离出报前三天,多亏郑坚给他介绍了一个主编人选,才算是解了燃眉之急。接下来就是采购新闻纸,为了达到令人耳目一新的目的,朱威的“智囊团”建议使用一种淡蓝色的新闻纸,这样就能够在感官上让人觉得与众不同。联系了全国多家造纸厂后,人家说从来就没生产过淡蓝色的新闻纸,因此无法制定色度标准。即是劳心费力的生产了,最后也就他们一家报纸使用,有点得不偿失。经过艰苦的谈判和说服工作,最终,山东的一家造纸厂同意为《早报》生产淡蓝色新闻纸,条件必须是订购一千吨。再后来就是选择印刷厂,与印刷厂一分一厘的砍价,繁琐而艰苦。
郑坚介绍的主编叫苏青云,先后在几家报纸和杂志担任过相应的职务,业务能力也不错,就是年龄稍微大了一点儿,但就当时的形势,已经容不得朱威再去精挑细选了。
苏青云今年整五十周岁,满族人,据说祖上还是满清的皇族。苏青云无儿无女无妻子,他戏称自己是“三无”人员。在他三十六岁时,妻子患乳腺癌去世了,用他的话说:夫妻情深,因此至今未续。或许是血统的原因,苏青云早早就谢顶了,但他除了光秃秃的脑袋之外,身上其他地方的毛发倒是都很重,他不但长了一脸络腮胡须,就连胳膊上和手背上都是又黑又粗又长的汗毛。苏青云是个笑骂由心,脾气古怪的家伙。他外形剽悍粗鲁,却偏偏是一个慢性子人,连说话的语速都很慢。他文绉绉的时候,语速慢大家还能接受,但他说粗话骂人的时候还是慢条斯理的,弄得被骂的人得使劲憋住,生怕让自己笑场。
晚上,《早报》开编前会,因为人还没到齐,大家就在一起闲聊天,娱乐版的编辑江山问苏青云:“苏老,您使用生发产品的时候,是不是都弄到手和胳膊上了?”
“你懂什么,这叫做贵人不顶重发。”苏青云慢悠悠地说,“你小子的头发都跟眉毛连到一起了,一看就是还没有进化利索的那种。”
江山也学着苏青云慢腔慢语的声调,问:“苏老,您觉得头发掉光了以后,都有哪些益处?”
苏青云的年纪几乎可以做这帮年轻的编辑记者的父亲,但由于他心态年轻,又愿意和大家说笑,所以他脾气虽然古怪一些,却还是能够和《早报》的青年人熟络起来。听江山问他关于秃头的好处,苏青云认真思考了片刻,不紧不慢地说:“第一不用买梳子,我一辈子都没用过梳子,年轻时,我长发飘飘不修边幅用不着梳子,等我想用梳子时又没有什么可梳的;第二不怕招虱子,俗话说‘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其实是谬误,秃头根本就不可能招虱子;第三省洗发水,我们一帮朋友去河北怀涞游玩,住在一个条件不好的招待所里,只有一个公共澡堂,我们一帮朋友里面有三个秃头,结果我们三个人用了一小袋洗发水,洗完了三个头还剩下半袋;”苏青云的每个答案后面还有注解,“第四没有头皮屑,你们头发茂密的人,两三天不洗头就一脑袋头皮屑,我呢,我就是一年不洗头,顶多再揭下一个脑壳来;第五很有脸面,中国人做事不都很讲究面子吗,我们秃头不管走到哪里都是面子最大的人;第六……”大家已经被苏青云逗得笑破了肚皮,朱威走了进来说:“你们大家尊重一下老同志。”
苏青云笑着对朱威说:“不要紧,不要紧,舍去一头烦恼丝,反增笑耳,何乐而不为呢?”
赵炳章对苏青云的做派有些不以为然,觉得他有点为老不尊,有辱斯文。苏青云对赵炳章也不“感冒”,觉得他只会端架子摆面孔,属于那种‘非建设性人群’,于文明社会进步没有半点意义。也许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文人相轻”的缘故,《早报》年纪最大、报业经验最多的两位重量级人物首先不合,这份报纸未来的前景怎能不让朱威担忧。
好在赵炳章并不怎么来参加编前会,他只负责版面的终审签字,只要内容不与政府意识形态相违背,他基本上也不愿意与苏青云过不去。苏青云虽然年龄大,但思想一点也不保守,骨子里依然保有年轻文人的激情,与《早报》的那些激进的愤青们不逞相让。
朱威只要没有其他应酬,都会来参加编前会,他虽然不是学新闻的科班出身,但做了多年的公关公司,还是具备很好的策划能力,经常能为编前会提供很多具有意义的选题。因此,与赵炳章相反,朱威则被苏青云划到了“建设性人群”一类了。
昨天,朱威就为他们提供了一个比较敏感话题,也是一个在昨天的编前会上引发争议的选题。这是一个涉及到扶贫的话题。当前,扶贫成了一个社会热点,受到很多个人或企事业的追捧。本来奉献爱心、救助贫困是一件好事,但朱威觉得,很多人利用了“扶贫”,把扶贫当作是一种捞取个人美誉度的手段,当作一种时髦,而不顾那些受捐助者的隐私和自尊等因素,在各大媒体上大肆炒作。
报社很多编辑记者、包括苏青云都赞成做这个选题,但赵炳章觉得中国人的扶贫帮困意识还不够,应该通过这种宣传来唤醒人们的觉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打击那些捐助者的积极性。双方各持己见,争执不下,最后,朱威出面做和事佬,确定从正面弘扬扶贫帮困的积极意义,在侧面批评扶贫帮困的弊端时,也不要使用过激的言论。这样,才算勉强通过了这个选题。
昨天晚上,苏青云已经把这个选题的活儿都安排下去了,今天,各个角度的采访汇总上来后,他觉得大部分采访没能够触及到问题的本质,与其这样不痛不痒的点到为止,还不如放弃这个选题。朱威拿过几篇采访稿件翻看了一下,也觉得很“水”,他对苏青云说:“把稿件退回去重新采写,您老就此事再写一个评论,如果时间来不及的话,可以推后一天见报。”
“也好,这样的敏感话题最好把活儿做细,” 苏青云看了一眼赵炳章说,“免得被人说我们是哗众取宠。”
负责这个选题的是编辑谭小兵和记者范越,两个人均觉得采访有难度,有些话题很难深究。谭小兵说:“我昨天去采访了一户‘心系西部’的爱心家庭,他们是对中年夫妇,有一个十二岁的儿子。去年,他们把来自西部贫困地区的一个初中学生接到家中,与自己的儿子同吃同睡住了一周时间。到他们家的那个小孩来北京之前还从来没吃过香蕉,甚至没穿过内裤。于是,他们夫妇二人带那个西部来的小男孩去超市,买了一打内裤和一大包香蕉,还带着他去大饭店吃饭等等。我觉得人家对孩子照顾得挺周到的,我们找不出对贫困儿童有哪些不妥之处。”
“谭小兵啊,记者这碗饭对你来说也就是糊口度日,你若想在这一行有所作为,我看很难。”苏青云讲话通常就是这样直来直去,不了解他的人真的很难接受。
自己从事的职业遭受到奚落,谭小兵脸上有点挂不住了:“我觉得我们报道此事的切入点有些不道德。”
“不道德?咝……我们哪里做得不道德了?你倒是给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苏青云依旧慢条斯理,两个问句中间还喝了一大口浓得发黑的红茶。
“首先,中国的慈善事业才刚刚起步,我们作为媒体不适合唱反调,而应该从正面来宣传、来促进;再者,国人大都有独善其身的思想意识,主动站出来奉献爱心者本来就是凤毛麟角,我们还跟他们较真,意义不大;还有,我觉得那个西部受资助的小孩在他们家生活得很好,而且北京之行也让他开阔了眼界……。”谭小兵的反驳也是有理有据。
苏青云把一个满是茶垢的大茶杯使劲墩到了桌子上:“慈善、爱心、帮困、扶贫都没有错!错的是一些人别有用心,错的是一些人滥发慈悲。”他用力搓了一把光秃秃脑壳,似乎有些动情,“你知道那些奉献爱心的家庭大多数都不知道对门邻居姓字名谁吗?你有没有思考过一个连身边的人都漠然视之的人为什么要去关心遥远的贫困山区?你想过那个小男孩在北京过了几天上等人的日子后,回到农村后的心理落差吗?”
“我们是不是再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谭小兵依旧固执己见。
“所以,我们这个选题的宗旨是肯定大多数,揭露一小撮。”
“我走访了三家,人家对贫困地区的孩子的好是发自内心的,让他们与自己的孩子同吃同住,还要求两个孩子结成对子,每个月都要有书信往来。面对这些善举,我觉得我们的疑问有些吹毛求疵。”
苏青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似乎不是在回答谭小兵的疑问:“这样的交流,对城市里的孩子或许是有益的,他们会在这种不对称的交流中学会珍惜生活。可农村的孩子就惨啦,他们回到贫穷落后的农村后,如何面对自己的生活呀?”
“那我重新组稿吧。”谭小兵有些为之所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