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欧阳鹏西装笔挺地出现在东方酒店的大堂里,他木讷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一大帮高挑艳丽的女模特叽叽喳喳地从他身旁飘过,他都懒得抬一下眼皮。
时间接近七点钟的时候,几位衣着讲究的男士簇拥着一位五十多岁、身材略显瘦弱的男性走进大堂,来者正是华金集团的总裁邢德铭。原来,华金集团今晚要在该酒店举行一个仪式,集团由邢德铭出任会长成立一个以救助社会遗弃儿童为目的的“守护天使基金会”。七点整,仪式正式开始,主持人首先介绍了前来参加仪式的各位嘉宾,许多中国慈善界的知名人士几乎悉数到场。主持人接着宣布,由“守护天使基金会”的会长邢德铭致辞。邢德铭虽然身体略显清瘦,但举手投足之间颇有些大家风范。他讲话的大意就是华金集团作为国有大型企业经过多年的滚动发展,已经壮大成为具有国际竞争力的知名企业,作为一家成功的民族企业理应回报社会、回报国家。“守护天使基金会”旨在为那些遭受遗弃儿童创造一个幸福的家园,最大限度地让这些幼小的心灵不再受到伤害……。热情激昂的演讲迎来了一片掌声,邢德铭的神情颇为激动,红润的脸庞上泛着健康的光泽,他用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里竟然湿润起来。
接下来的时间便是回答记者提问,大多数问题都是提给“守护天使基金会”会长邢德铭的,而大多数问题也都属于锦上添花的“赘问”。在邢德铭回答完几个问题的间隙,站立在人群后排的欧阳鹏举手示意有问题,服务人员以为他是某媒体的记者,急忙跑过来把话筒递给了他。欧阳鹏习惯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举起话筒说:“邢会长,请问您是如何看待那些遗弃自己亲生骨肉的父母呢?遗弃自己孩子的行为,是属于情商缺失还是人性泯灭呢?”
会场所有的人禁不住都回头看着欧阳鹏,觉得他提的问题有点奇怪,与整个仪式的氛围不相符。经验老到的主持人问欧阳鹏:“请问阁下是哪个媒体的记者?”
欧阳鹏说:“我不是记者,我只是好奇这次善举背后深处的动机是什么。”
整个会场顿时“哗”得一声,人们都对这位不知来头的年轻人的轻薄话语感到气愤。主持人说:“既然阁下不是媒体的记者,我们拒绝回答你的提问!”
欧阳鹏说:“无所谓!我说过我只是好奇而已。既然邢会长不肯回答我的问题,那就证明我的猜测不是空穴来风。”
台上的邢德铭愣愣地站在那里,专注地盯着远处的这个年轻人,觉得有点眼熟却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欧阳鹏说完后,把话筒礼貌地交还给工作人员,便转身离开了会场。在他转身之际,他听到了身后传来一片嘘声。
欧阳鹏刚刚走出酒店的大堂,身后便有一个秘书模样的男人追了出来,他快步赶上来对欧阳鹏说:“请问先生贵姓?我们邢会长一会儿想和你面谈。”
欧阳鹏说:“我今天没有心情与他面谈!告诉你们邢会长,就说我叫邢云鹏。”
夜色已深,北京深秋的夜晚寒气袭人,欧阳鹏竖起西装的领子遮挡住脖颈的进风处,一个人漫无目的在大街上溜达。大街上行人不多,秋风起处,无数落叶便随之起舞,一片一片躲到背风的墙角处或街边的灌木丛中,才算暂且止住它们流浪的舞步。看着树梢上不断飘落下来的枯黄树叶,一股苍凉禁不住涌上心头,欧阳鹏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又一阵秋风掠过,两颗晶莹的泪水也随风滑落。
自欧阳鹏去上海筹建博阳分公司至今,已经整整三年过去了,这三年来的非常经历足以让他铭记终生。欧阳鹏现在觉得已经不亏欠任何一个人了,他犯险私自挪用公款,回老家帮助家人渡过难关,报答了养父母一家人的养育之恩;三年来,他只领取博阳公司发给他的生活费,把额外的奖金都以红包的形式分发给了博阳公司的员工,实践了他当初对邢云涛的承诺;在他的精心经营下,上海分公司仅用了两年时间便在盈利方面超过了北京总公司,他也用自己的业绩报答了朱威的知遇之恩。
欧阳鹏觉得自己一直在为别人活着,每时每刻,每件事情他都首先考虑别人的感受。现在,他觉得该为自己做点事情了,所以,他才会到华金集团的“守护天使基金会”上质问邢德铭。他想在离开北京之前把自己的身世做一个了断,但当他看到邢德铭愣愣地站立在话筒前的样子时,他的心忽悠一下软了下来,他突然间失去了当面质问父亲当年为何抛弃自己的勇气,他像一个做错了事理亏的孩子,逃也似的离开了会场。
但欧阳鹏真的开始考虑为自己做点事情了,他要离开北京,他要到自己喜欢的南方去生活,因为那里有他喜欢的梅雨季节,有他喜欢的细腻和婉约。欧阳鹏不想去上海,他不想再去打扰白宇辰的平静,虽然他是那样喜欢白宇辰。欧阳鹏在心里早已物色好了一个地方,那就是苏州,一个江南温婉如淑女的城市。在那里,或许会找到戴望舒《雨巷》中那种宁静恬淡的感觉。
他再一次想到了白宇辰,在欧阳鹏的心里似乎不太敢肯定,自己是否也不亏欠白宇辰的。白宇辰帮助他把上海分公司做得红红火火;白宇辰教会了他用攀岩的方式去诠释生命;白宇辰激起了他心底最隐秘的激情;白宇辰帮助他找到了生身父亲……。也许,自己还欠着白宇辰。
今天是博阳公司的周例会,欧阳鹏让副总王小波来主持例会,最近,他有意把一些重要工作交给王小波来做,以便为将来顺利交接做准备。不明就里的王小波还以为欧阳鹏器重自己,于是,他在工作中也格外卖力,力争不出任何纰漏,这一点倒让欧阳鹏心里宽慰了不少,觉得博阳公司将来起码不会因为自己的离开受到影响。
会议开得时间很长,主要议题是对即将到来的元旦、春节两大节日进行的广告投放预案进行论证。现在,包括一些国际公司,他们非常看重中国的一些传统节日,围绕着这些传统节日的广告大战也愈演愈烈,使得博阳公司不得不提前做出多个预案,以备不时之需。
会议一直开到中午还没有结束,欧阳鹏催促大家先吃午饭,剩下的议题由王小波带领大家下午再继续讨论。他对王小波说自己有点不舒服,就不参加下午的会议了,王小波说让他好好休息,等会议结束后再向他汇报结果。欧阳鹏没有去餐厅用餐,而是自己一个人开车到了毗邻使馆区的三里屯,这里是北京著名的酒吧街。他并不是来喝酒的,而是趁中午人少的时候,过来考察一下这里的酒吧和几家茶馆的装修风格。欧阳鹏在为自己的下一步做打算,他想去苏州开一个茶馆或酒吧,用一种慢节奏的生活方式打发余生的时间。因为开一个小茶馆或小酒吧用不了太多的钱,这几年虽说每个月只领取5000元的生活费,但他几乎没有别的开销,三年下来也省下了几万块钱。
经过一中午的走马观花,欧阳鹏最终决定不开酒吧开茶馆了,因为酒吧不可避免的喧嚣与自己追求的情调有些冲突,而茶馆的宁静闲淡更符合他的性格。他甚至开始想象自己已经置身江南烟雨中,远处亭台隐现,近处长廊迂回,楼外翠竹沐雨,楼内香茗绕梁,虽然自己不会焚香抚琴,但他有天马行空般的思想,可以在漫天细雨中无拘无束、无边无际地飞到自己想去的地方,或驻足,或小憩。
下午回到办公室后,王小波他们还没有开完会,欧阳鹏直接回了自己的办公室。他打开电脑后,看到了白宇辰正在MSN给他留言:从查理张那里,我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为什么不去见你的父亲?应该理亏的是他而不是你!你总是缺乏面对现实生活的勇气。
欧阳鹏回复到:你说得对,我其实是一个懦夫。
白宇辰:你不是懦夫,你只是太善良了,你缺乏伤害别人的勇气。
欧阳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选择了沉默。
白宇辰:面对困难时你从不退缩,面对悬崖峭壁你都能勇敢地去攀登,但在情感方面你的确是一个十足的懦夫。
欧阳鹏:情感应该是美好的,如果要刻意地去维系一种情感,这份情感迟早会失去和谐。
白宇辰:呵呵!好了!我说不过你。你最近忙什么呢?还攀岩吗?
欧阳鹏:来北京之后就没再去攀岩,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最近工作不忙,我准备辞职了。
白宇辰:啊?为什么?你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欧阳鹏:呵呵!我没有麻烦,只是想换一种生活方式,我们不是为了工作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我想去苏州开一个茶馆,优哉游哉了此残生。
白宇辰:你决定了吗?
欧阳鹏:已经决定了,这几天我正在考察装修风格。
白宇辰:我来入股。
欧阳鹏:……你考虑好了吗?
白宇辰:不用考虑,就这么定了!
欧阳鹏:那我还得改变一下装修风格,我的那点积蓄只够经营一个小店面,哈哈!
白宇辰:那我还是大股东了!我会经常去苏州检查你的经营状况,呵呵!
欧阳鹏:好啊!随时欢迎!
……。
两个人就欧阳鹏的新打算又交谈了很多,这是自他们分别后第一次这样长时间的交流,而且,说的全是与工作无关的话题。白宇辰还邀请欧阳鹏去欧洲的阿尔卑斯山攀登著名的三大岩壁,欧阳鹏说他从即日起开始重新恢复攀岩训练,一定要帮助白宇辰完成这个梦想。白宇辰说自己倒是一直没有间断攀岩,但自从欧阳鹏离开上海之后,他就没再尝试过与别人结组攀岩,因为在悬崖陡壁之上,只有欧阳鹏才能够让他信任……。两个人聊天过程中,白宇辰还把自己MSN上签名换成: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欧阳鹏看了之后会心一笑,也随之把签名改了: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一股柳暗花明般的温馨同时荡漾在两个人的心头,他们历经了一年的离别后,彼此都思考了很多也改变了很多,空间和时间非但没有将两个人的距离拉开,反而让他们的心贴得更近了。
临近下班的时候,王小波敲门进了欧阳鹏的办公室,向他汇报了会议的讨论结果,欧阳鹏觉得几个预案制定的都很合理,就在文件上签了字。看到欧阳鹏心情有些不同往常,王小波说:“欧总今天心情很好啊!有什么好事吧?”
“你能看出我的心情好坏?”欧阳鹏笑着问他。
“相由心生,我当然能够看出来。”王小波收好了文件,“说实在的,自从您这次回北京以来,我一直觉得您的心情不是太愉快,看到您高兴起来,我心里也很愉快。”
欧阳鹏心里有些感动,真诚地对王小波说:“谢谢你的关心!你好好干吧,将来或许还有更重的担子需要你来挑。”
“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欧总。”
“呵呵!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王小波走后,欧阳鹏打开办公室的衣橱,从底层取出一个纸盒,拿出一双他在上海攀岩时穿的攀岩鞋来。看着已经有些磨损的攀岩鞋,他似乎又看到了岩壁,又看到了岩壁上白宇辰轻盈曼妙的身影。他决定晚上就去攀岩馆进行恢复训练,因为白宇辰在等着他,岩壁在等着他,阿尔卑斯山在等着他。攀岩的人都知道,自己的能力越强就越能给同伴减少麻烦。从这一天开始,欧阳鹏又开始攀岩训练了。
也许是因为昨天晚上在攀岩馆耗得时间太长了,欧阳鹏第二天早晨起得比较晚,浑身上下酸疼的感觉已经好久没有体验了,他喜欢这样的感觉,觉得体内的每一块肌肉正在酸疼中变得坚韧起来。他暗笑自己有点急于求成了,体能恢复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完成的,他一瘸一拐地走向洗手间,心情却是十分愉悦和轻松。
上午,欧阳鹏到办公室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给安妮打电话,这是自安妮到深圳后他每天必须打得一个电话。现在,欧阳鹏心里最牵挂的就是深圳分公司筹备的事情,这是他要为博阳公司完成的最后一项工作,他决定善始善终,再全身而退。
安妮虽然是一个女人,但在工作能力方面丝毫不让须眉。到深圳后,她遵循欧阳鹏的建议,首先招兵买马,然后四处看写字楼,租赁布置办公室。短短一个月时间,深圳分公司便低调开张了。朱威原先想搞一个剪彩仪式,但被安妮婉言谢绝了,欧阳鹏也觉得没必要把声势弄得太大。就这样,博阳公司的第三家分公司开始运转了,在中国三个经济最发达的地区都有了博阳人的足迹。
电话里传来安妮清脆的“hello”声,欧阳鹏能够感觉到她愉快的心情,他问安妮这几天工作开展得如何,安妮说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午还约了一家国际零售业的市场推广总监会谈,说如果顺利的话本周就能签署合作意向书。欧阳鹏叮嘱她别光顾着工作,也要注意休息,总公司对深圳分公司的工作也将鼎力支持。欧阳鹏深知在一个新地方创业的艰难之处,所以,他格外能够体谅安妮的不易,安妮对欧阳鹏的理解也非常感动,在她一连串的“thank very much”声中结束了电话。
白宇辰近来开始筹备和更新攀岩装备了,除公共装备外,他也替欧阳鹏把个人装备购买了,他了解欧阳鹏喜欢的品牌,也熟知他所需的型号。除了攀岩所需的装备之外,白宇辰也同样抓紧了身体训练,为了提高耐力,他已经开始早起跑步了。有时,他甚至穿一身运动服从住处跑到办公室,到办公室后再换上正装。
这天早晨,白宇辰又是跑步来到办公室,他刚刚换好衬衣,市场总监张斌便端着一杯咖啡、把自己肥胖的身体吃力地挪进了白宇辰的办公室。张斌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递给白宇辰一份传真件:“我们的大客户瑞士沃达公司传过来的,给了我们公司两个访问名额,我们要不要答复他们?”
“他们定具体时间了吗?”白宇辰问。
“具体时间由我们来定。”
“把邀请函先放到我这里吧。”
“这样的美差可别忘了我啊!”走到门口的张斌又回头补了一句,“我的恐高症治好了,已经可以坐飞机了。”
白宇辰笑着说:“你出去的费用太高,坐飞机都要占两个位子。”
白宇辰心中窃喜,正在和欧阳鹏筹划去阿尔卑斯山攀岩之际,瑞士公司的访问邀请函就到了,看来真是天意啊!他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急忙在MSN上把这消息告诉了欧阳鹏,可欧阳鹏觉得这样做不妥,因为他马上要辞职,不好再以博阳公司的身份赴瑞士了。白宇辰觉得他有些迂腐,说他已经为博阳公司尽了犬马之劳,占这点小便宜算什么。最后,他向欧阳鹏保证不耽误瑞士之行工作,而且由欧阳鹏自费的情况下,他才算是同意了。
白宇辰随后与瑞士的沃达公司进行了沟通,把访问瑞士的时间向后推迟到了明年六月份,因为那个时间温度适宜,阳光照射也不是太强烈,正是阿尔卑斯山攀岩的最好季节。这样一来,他和欧阳鹏便有了充足的体能储备时间,而且,欧阳鹏也能够静下心把苏州的茶馆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