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国庆的父母也没闲着,抓紧时间给儿子安排工作的同时,他们还安排儿子与那位将军的女儿约会,正有求于父母的邢国庆虽然不情愿,但他还是前去赴约了。
姑娘叫许庭芳,是一名军人,长得圆脸盘大眼睛,一身草绿色的军装映衬着她白皙的皮肤,在当时也是颇具回头率的那种姑娘。许廷芳很有礼貌,也非常善谈,的确不是王秀一个乡下姑娘所能相比的。第一次见面的气氛非常融洽,邢国庆给她讲了不少关于下乡插队的趣闻趣事,唯独没有说他与王秀的这一段。
接下来,邢国庆的工作也有了安排,他在父亲的安排下顺利地进入了商业部下面的一个机关。母亲听说了儿子与那个农村姑娘有了那种事情之后,便担心这件事情还有反复,就与丈夫商议给儿子把名字改了,父亲觉得母亲有深谋远虑,就在办理儿子的工作手续时,把邢国庆的名字改成了邢德铭。
自回到北京之后,邢国庆已经习惯了父母这种想当然的安排,而且事后看来,父母为自己走的每一步都算计的很精确也很合理,所以他也就习惯了父母的安排。就这样,回北京不久的邢国庆就变成了邢德铭。
转眼间,邢国庆回北京已经八个月了,他已经有半年没跟王秀联系了,因为在回北京两个月之后,他就在母亲的亲自监督下,给王秀写了一封绝交信。王秀没有给他回信,从此以后,两个人之间音讯全无。这半年来,邢国庆与许廷芳的关系发展很快,两个人已经确定了恋爱关系,加上两家都是知根知底的老熟人,双方决定就在元旦为俩人举办婚礼。就在邢国庆沉浸在即将结婚的兴奋中时,一封辽宁阜新的来信如同一盆冷水,把他浇了一个透心凉。
信是王秀写来的,她告诉邢国庆自己已经怀孕了,而且马上就要临产了,母亲在三个月前因为跟自己怄气,已经去世了。她说现在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还听说去医院生孩子必须有亲人的签名,她希望邢国庆能够到阜新帮她把孩子生下来,孩子由她一个人来抚养,绝不会牵连邢国庆……。
邢国庆二话没说,他向单位请了长假,对父母和许廷芳说自己要出差,便连夜坐上了去锦州的火车。一路之上,邢国庆在想象自己走后,王秀一个人背负的压力,一个农村姑娘未婚先孕,在村里被人指点责骂不说,向来要强的母亲还因为这件事情撒手人寰……。邢国庆几乎都没有想象下去的勇气,如果不是医院要求产妇的家人签字,如果不是母亲突然离去,王秀或许都不会告诉自己她有了孩子。
邢国庆一夜未能合眼,到了锦州后,他马不停蹄地又坐上了去阜新的长途车,沿途之上没有多大的改变,天气也与他五年前初到阜新的那个冬天一样的阴暗,一样的寒冷。下了长途车,他又步行了大概有半个小时的路程,眼前出现了那个熟悉的村落。不消一会儿,邢国庆便到了王秀家门口,大门口的两扇门上贴着两块白纸,告诉人们这家有人过世不久。邢国庆推了推院门,门没有关,他立在门口迟疑了片刻,似乎在考虑如何面对王秀那双淳朴的眼睛。进了院子之后,他没有看到王秀的身影,屋里没有一点动静,邢国庆推开屋门,由于还不适应屋里的光线,他只觉得屋里一片漆黑。正恍惚间,邢国庆忽然听到东间的炕上传来一阵虚弱的声音,他摸索到炕上,觉得炕席之上一片冰凉。此时,他的眼睛已经能够看清屋里的一切了,炕上堆了两三层厚厚的棉被和自己穿了五年的那件军大衣,棉花堆在轻轻的蠕动,一个头发凌乱的脑袋钻出了被窝,王秀努力地抬起头,傻呆呆地盯着站在面前的邢国庆。
分开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原先那个健康的、浑身上下都充满活力的王秀竟变成了这副样子。邢国庆使劲地揉了揉眼睛,这一次他确定眼前就是那个在自己最绝望之时、曾经给过他温暖给过他安慰给过他情爱也给过他炸酱面的王秀。邢国庆心里感到一阵揪心的酸楚,两行充满内疚的泪水潸然滚落,他伸出两只手扶住了要挣扎坐起来的王秀,带着责备也有自责的口气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腹部鼓胀的王秀根本坐不起来,她只能斜靠在墙壁上,伸出一只手擦拭着邢国庆脸上的泪水说:“你刚刚回城里工作,我怕你……分心,”王秀似乎很久没说这么多话了,她喘了一口气继续说,“也怕对你的工作……有影响。”
邢国庆伸出一只胳膊,垫在王秀靠着墙壁的头上,轻轻地吻着她的唇,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王秀一边为他用手抹去泪水一边说:“你都是个大男人了,让人看见会……会笑话你的。你摸摸这里,这就是我们的……孩子,我估摸着这几天就该生了。”
邢国庆轻轻地抚摸着她高高隆起的腹部,那里面孕育着自己的骨肉,那是自己生命的延续。这一刻,邢国庆的脑子里纷乱如麻,该如何向父母交代?该如何向许庭芳说明呢?留在这里照顾王秀和孩子吗?北京的工作怎么办……?不管怎么说,现在不能抛开王秀,关于将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你能给我熬点热粥喝吗?”王秀说,“我已经好几天没正经吃东西了。”
“你等着,我马上就去做。”
邢国庆把王秀安置好,来到正间的锅台旁掀开锅盖一看,锅底剩下的一点冷粥早已冻成了冰砣。他从院子里面抱来了木柴,接着又去淘米,点上火之后,屋里开始有点人气了,邢国庆打量着这个原先干净整洁的家,现在已经脏乱不堪了。王秀一家祖籍是山东,作为外姓人,她们在本村没有一个亲戚可以来照顾这个身怀六甲的可怜女人,尤其是一个未婚先孕的女人。
晚上,邢国庆做了一顿热气腾腾的饭菜,看着王秀狼吞虎咽的样子,他心里多少安慰了一点。吃上热饭之后,王秀的脸色有了些缓和,不再像刚才那么苍白憔悴了,她静静地依偎在邢国庆的怀里说:“你走后不久,李大爷就过世了,死在屋里不知道多久,别人闻到那间屋里的臭味后才发现的,据说李大爷的身上爬满了蛆,满屋子飞的都是绿头大苍蝇。”
王秀可能感觉那个场景有些恶心,端起身边的搪瓷缸子喝了一口热水,她继续说:“你走后,李支书隔三差五就来找我们娘俩的麻烦。后来,我的肚子慢慢大了也不能下地干活了,李支书就骂我是破鞋,说孩子他爹是个偷狗贼,生下的孩子也好不了,还不给我们娘俩发救济粮……。”
王秀的语气平和的像是在叙述别人家的事情,语调里听不出半点怨恨,她扭头看着邢国庆说:“等我生完孩子,你就回北京吧,别耽误你的工作,我能照顾自己和孩子。”
邢国庆问:“那你以后怎么办呢?”
“以后……,以后你方便了就来接我和孩子。”王秀看着邢国庆的面色有些犹豫,“要是不方便的话,我们娘儿俩就在这儿住着,哪儿都不去。”
邢国庆面带愧色地说:“我对不起你!我欠你的太多了,我将来一定加倍偿还。”
王秀笑了,笑得是那样的朴实,她说:“你们有文化的人说的话不能全信。小时候,我爹经常给我讲一个故事,说一个京城里的人在山东做生意,因为本钱不够,就借了一个山东人的钱。后来京城的人生意做大了也不提还钱的事,那个山东人就上门讨债,京城的人觉得山东人实在、好糊弄,就说现在没钱,我先给你写一张欠条吧。山东人没办法,只能答应了,但等他把欠条拿回家后,旁人看了说这钱要不回来了。”
邢国庆问:“为什么?不是有欠条吗?”
王秀说:“欠条是这么写的:欠你钱,还你钱,有饥荒,理当还。如今手头不宽裕,白纸黑字写借据。我老家,在河南,后院种了两亩蒿子田,等蒿子,长成树,解成板,做成船。收了蒿子复开田,种棉花,纺线线,织成布,做成帆,备齐了,下江南,一去三百六十年。船烂了,起出钉,打成镰,割棘子,插堰边,刮羊绒,擀成毡。擀成毡,做护肩,去博山,担瓷碗,回到家,开个店,店不火,没有钱,店火了,再开店,开遍九州十八县,一代一代往下传,哪一代,能还钱?我也不敢说了算。”
……。
第二天晚上,王秀觉得肚子开始疼了,邢国庆不敢耽误,急忙从附近的矿上找来一辆平板车,把王秀送到矿上的医院里。因为没有结婚证,邢国庆跟值班的大夫解释了半天,说今天走得太急没有带,明天一定把结婚证送过来。看着一旁痛苦喊叫的王秀,大夫可能动了恻隐之心,答应先帮着王秀接生,邢国庆忙不迭地出去买了两包“牡丹”牌香烟塞进了值班大夫的白大褂里。
在产房外独自守候的邢国庆焦躁地走来走去,也许是紧张的缘故,他自己也跑到医院门口的小卖部里买了一盒烟来抽,刚抽了一口,就把自己呛得咳嗽不止。这时,产房门打开了,那名值班大夫匆忙地跑了出来,他一边抹着头上的汗水一边责问邢国庆:“你把老婆怎么伺候的,她严重营养不良,根本没有体力生产,现在开始大出血了。”
“那怎么办啊?”邢国庆急切地问。
“我去看看血库里有没有AB型的血。”值班大夫边走边说,“对了,你是什么血型?”
“我是A型血。”
“血库里不可能有那么多AB型血,你赶紧出去找人,去找AB型血的人。”
邢国庆发疯似的跑到矿区的食堂里,正赶上刚下夜班矿工在这里吃饭。他求爷爷告奶奶问哪位矿工是AB血型,并许下承诺,只要保住大人和孩子的命,日后一定重重感谢。大部分矿工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血型,邢国庆说可以带他们到去医院验血,矿工们又说十滴血一滴精,要他们的血就是要他们的命。僵持之际,一位老婆刚生过孩子的年轻矿工站了出来,说他是AB血型。邢国庆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拉着AB血型矿工就往医院里跑。赶到医院后,邢国庆发现产房的门敞开着,里面已空无一人。一名护士走过来,告诉他生下一个儿子,产妇因为大出血没能止住,已经停止了呼吸了……。后面的话,邢国庆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刹那间,他感觉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在医院的走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