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德铭摘下花镜,擦拭了一把挂在腮边的老泪,这段深藏在心底的往事已经折磨了他整整30年。每当自己不经意间触景生情的时候,他眼前就会浮现出王秀那张质朴的笑脸,还有那个叫邢云鹏的儿子。虽然,他记不清儿子长什么样,但那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啊!怎能不叫他刻骨铭心呢。
所以,今天秘书进来告诉他说,那个年轻人自称叫邢云鹏时,才会使他如此震惊。邢德铭一直以为那个孩子很难活下来,因为王秀本身就营养不良,所以生下的孩子瘦小的可怜,他当时托在手里,感觉就跟一只剥了皮的大耗子差不了多少。他掏了点钱,把孩子寄养在村子里一位刚刚生产的妇女家里,以便自己能腾出功夫来处理王秀的后事。所以,瘦弱的邢云鹏出生后第二天才吃到第一口奶水。
如果今天看到的小伙子真的是邢云鹏,真的是自己的儿子,那他这30年是怎么过来的?那家矿工真的把那么瘦小的孩子抚养成人了?邢德铭摸着发际间的一条伤疤,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条伤疤是醉鬼李仲良给他留下的。当时,他办理完王秀的后事之后,独自一个人抱着孩子走出了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村庄,可刚到村头,就听到后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喝骂声,醉鬼李仲良带领一帮本家的老少爷们赶了上来。不由分说,他们上来便对自己拳打脚踢起来,为了护住孩子,自己只能把脊背让出来,任由这帮人肆意踢打,李仲良拎着一根棍子一下子就给自己的头开了花……。晕乎之间,他听到李仲良等人大骂:“你这个北京臭流氓,操了我们村的姑娘不说,还把人给整死了,今天非打死你偿命不可!”
等到自己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周围看不到一个人影,耳边能够听到的只有风声和孩子有气无力的哭喊声。他原打算把孩子带回北京,但现在看来,这个孩子很难坚持到北京。没有办法,他只好来到附近的煤矿上。他抱着孩子在家属区里转悠了很久,才物色到一对慈眉善目的年轻夫妇,而且那家的女人也刚刚生产,正好能给自己孩子吃两口奶。于是,邢国庆写了一张便条塞进了孩子的毯子里面,一直挨到这家的男人要上早班的时候,才把孩子装进一个捡来的纸壳箱子里,放在他家的门口。当时,自己就躲在暗处,一直看着那个男人把孩子抱进屋后,他才悄然离开。
回城之后父母就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邢德铭,这个孩子是怎么找到自己的呢?他为什么不跟自己见一面就离开了?他恨自己吗?一连串的问号浮在邢德铭的脑海里,他决定要找到邢云鹏,找到自己的儿子!
十几年之前,邢德铭有一次出差去了阜新,处理完工作后,他特意留下来逗留了一周。他按照当年模糊的印象,在矿区里到处打听一个十多岁叫邢云鹏的男孩。可那个时候,正赶上国企改制,很多老职工调离的调离、下岗的下岗,而且邢云鹏早已更名叫欧阳鹏了。所以,邢德铭已无处打探儿子的下落了。再过些年,邢德铭可以说是功成名就了,唯独此事成了他心头的一块大病。他曾安排部下前往阜新矿务局找寻儿子,最后,甚至不惜通过正常的渠道联系到了矿务局的人事处帮忙。可矿上当年棚户区的位置早已变成了一排排整齐的楼房,而下岗多年的欧阳群也早已举家迁往阜新市里去收购废品了。随着时间的推移,邢德铭渐渐死心了。王秀怀孕期间就营养不良,孩子生下来后也瘦弱不堪,而收养邢云鹏的那一家人正好也有一个年龄相仿的孩子,收养的孩子怎能从人家亲生孩子嘴里夺食呢?邢德铭仔细想想,觉得自己的儿子凶多吉少,也就死心了。
邢云涛觉得父亲最近这几天有些不太对头,他一天到晚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吃不喝也不跟家人说话。母亲刚刚提了正局级,正过她的官瘾呢,还无暇顾及这对失意的父女。邢云涛决定去找父亲谈一下。
邢云涛搬回娘家已经有半年了,她和朱威之间的关系也不需要再隐瞒了,因为离婚只是迟早的问题。她现在说不上是爱朱威还是恨朱威,如果真的爱这个男人,自己为什么不能为他改变呢?如果恨这个男人,自己为什么对他还有一些留恋呢?近半年来,她做过很多反思,两个人的婚姻走到今天这一步,自己也是有责任的。或许,自己只把朱威当作一件不错的珍品用来收藏,而没有付出身心来爱他。但朱威这样的男人,怎么会甘心做一只笼中金丝雀呢?他最初的隐忍只不过是翅膀还没有长硬,一旦等到他羽翼丰满之后,远走高飞是一个必然的结局,这一点自己早就看到了。这个世界上,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
邢云涛轻轻地敲了敲父亲书房的门,听到里面没有反应,她便推门走了进去。父亲坐在椅子上正面向窗外闭目养神,她搬过来一把挂字画的小方凳坐在了父亲的对面,把自己的手轻轻放在父亲的手上。父亲邢德铭睁开了眼睛,看着眼前的女儿,他在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问女儿:“你怎么没有去健身房啊?”
邢云涛没有理会父亲的敷衍:“爸爸,您这几天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爸爸这个年纪的人,最大的心事就是儿女。”邢德铭说的是实话。
邢云涛以为是自己和朱威的事情让父亲如此郁闷,她一脸歉意地说:“女儿的事情让您操心了!”
看到女儿那一张愧疚的脸,邢德铭有些于心不忍了:“你和朱威都是不错的孩子,只是你们的个性都太强了。个性强是好事,可有时也能变成坏事,所以,我一直强调做人、做事都应该追求一种平衡。”
邢云涛听父亲话里有话,她忽然想起来了,父亲的情绪好像是最近几天才变得这么坏的,而自己与朱威的关系已经僵持了半年了,是啊!父亲肯定有别的心事啊。
“爸爸,您是不是遇到了什么让您特别为难的事情了?”邢云涛温柔地握住了父亲的手,“您能告诉女儿吗?看看女儿能不能帮您分担一些。”
“你帮不了爸爸。”邢德铭苦笑了一下,“人这一辈子,过得好与坏、幸福不幸福,其实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因此,也只能靠自己去化解了。”
“到底是什么事情?这么严重吗?”邢云涛暗暗有些吃惊,究竟是什么棘手的事情,竟让一贯沉稳的父亲如此失常?
邢德铭沉思了片刻,他用充满了慈祥的眼神盯着女儿说:“爸爸今天告诉你一个30年前的秘密,这个秘密一直以来压得爸爸喘不过气来,现在也许到了结的时候了。”
“爸爸,不管有什么事情,女儿永远和你站在一起。”邢云涛鼓励着父亲。
邢德铭叹了一口气说:“上周末,我一手促成的‘守护天使基金会’成立了。随着年纪越来越老,我准备退出华金集团的管理层,把主要精力放在这个基金会上,为那些被父母遗弃的可怜孩子做点事情。”
邢云涛说:“这是一件积德行善的好事啊!”
邢德铭说:“是啊!这本来是一个大喜的日子,可是在新闻发布会上,来了一个叫邢云鹏的年轻人……。”
“邢云鹏?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邢云涛不自觉地打断了父亲的讲述。
“怎么?你认识这个邢云鹏?”邢德铭越发吃惊了。
邢云涛正在大脑里急速搜索与“邢云鹏”三个字相关的信息:“……让我想一想。”
邢云涛忽然愣了一下神,说:“欧阳鹏,我想起来了,欧阳鹏说过他的名字叫邢云鹏,因为这个名字与我的名字只差了一个字,所以我有印象。”
邢德铭急忙问:“欧阳鹏……欧阳鹏是谁?”
邢云涛说:“是博阳公司的总经理,当初我通过朋友介绍把他招聘进了博阳公司。”
于是,邢云涛便把当初如何招聘欧阳鹏进入博阳公司,他如何私自挪用公司公款,回辽宁阜新老家帮弟弟铲事,还有他后来去上海筹建博阳分公司,为公司免费打工三年偿还六十万债务,以及欧阳鹏现在回到北京出任博阳公司总经理的事情,向父亲全盘托出。
听完女儿的讲述,邢德铭一时竟痴了,他感叹世界上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通过女儿的叙述,他进一步肯定这个欧阳鹏就是邢云鹏,而这个邢云鹏就是自己当年亲手遗弃的儿子。这个命运多舛的儿子饱受了那么多的磨难,让邢德铭真是又惊又喜。惊的是,儿子离自己如此之近,而自己却浑然不知;喜的是,儿子不仅长大成人,而且还是一个至情至性的热血汉子。但想起做哥哥的竟然为妹妹免费打工三年,而且,兄妹俩人同在一个公司却形同陌路,邢德铭禁不住老泪横流,感叹造化弄人。
看着父亲的情绪如此激动,邢云涛有点懵了,她急忙抽了两块纸巾,为父亲擦拭脸上的泪水。邢德铭喝了一口茶,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对邢云涛说:“你知道这个欧阳鹏是谁吗?他是你同父异母的亲哥哥……。”
邢德铭便把事情的整个经过讲了出来,听得邢云涛也是泪水涟涟,父女二人长吁短叹之声不绝于耳。沉默了一会儿,邢德铭忽然站立起来对女儿说:“你赶紧打电话联系欧阳鹏,不!邢云鹏,我要见他。”
“您是不是再考虑一下,欧阳鹏现在会不会恨您呢?”
“他有权力恨我!”邢德铭打断了女儿的话,“你马上打电话去。”
十分钟后,邢云涛拿着手机回到了父亲的书房,说:“欧阳鹏昨天就辞职了,公司里的人只知道他可能去了上海,别的情况就不了解了。”
邢德铭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愣愣地坐在椅子上,两眼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