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的冬天雨下得不多,下雪的机会更少,偶尔会从阴霾的天空里落下几片碎雪,刚刚吊起人们的胃口后就溶化得无影无踪了。苏州这个冬天的气质就如同一个不怎么安分的少妇,表面上恪守着冬季应有的冰冷,内心却是阴晴不定,忽而落几滴雨、忽而飘几片雪。反复间,弄得雨不润物、雪无情趣,一脸轻佻之后的尴尬相。
初次看到装修一新的白鹏茶楼那天,欧阳鹏心如刀绞,和白宇辰一起来苏州闲逛的情景恍如昨日。可如今白鹏茶楼有了,白宇辰却没了。他在白鹏茶楼门前呆立了半天,似乎是在期待着白宇辰从里面走出来招呼自己,用他那阳光般的笑容迎接自己,然后再带着自己参观装修效果和布局……。可欧阳鹏什么也没有等到,白鹏茶楼那两扇复古雕花大门紧紧地闭着,钥匙就攥在他手里,攥得汗水淋淋。
白鹏茶楼开业已有半年了,现在苏州城里凡是爱喝茶的人大都听说过它的名号,因此,白鹏茶楼的生意做得日渐红火,每天都需要提前打电话预订座位。其实,并不是欧阳鹏善于经营茶楼,当初之所以想在苏州开茶楼是因为喜欢苏州。他觉得开一个小一点茶楼管理起来简单,不用费太多脑力,仅仅把它当作一个糊口的营生而已。白宇辰的同学帮他设计规划出来的那份茶馆蓝图,的确很有吸引力,但是苦于财力有限,加上他也不想把茶馆做得太大,所以只好放弃了。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白宇辰竟然背着他把那份蓝图化为了现实,而且茶馆名字用的竟是“白鹏茶楼”。
也许正是因为欧阳鹏不懂茶楼经营,才歪打正着使得白鹏茶楼声名鹊起。营业之初,欧阳鹏根据自己的好恶对服务员只提出了一个要求:干净!“干净”两个字看起来简单,但欧阳鹏要求所有服务员从头到脚彻头彻尾的“干净”,第一不能化浓妆;第二不能留长指甲,且指甲里面不能有半点污垢;第三长发必须盘成发髻,保证面目清秀;第四穿着要干净,仿清朝江浙一带民间女子的粗布夹袄旗袍三天必须换洗一次;第五桌椅门窗必须一尘不染;第六洗手间必须干净,且不能有气味。欧阳鹏定下“六净原则”后,把其余事宜都交给了一个叫雨铃的女领班去处理了,他自己便每天躲在二楼阳台上,泡上一壶洞顶乌龙,一坐就是一天。
雨铃曾经在一家茶楼做过领班,有很丰富的茶楼管理经验,她觉得以茶楼服务员的工资标准,很难招聘到欧阳鹏要求的“干净”标准的服务员,欧阳鹏说可以提高工资待遇。雨铃向他汇报消费价格制定标准时,他觉得把茶叶价格定得那么高简直是牟取暴利,便大笔一挥把价格砍掉了一半。雨铃觉得这样定价只够给服务员支付工资和维持正常营业的,想要收回投资至少要经营百年以上,欧阳鹏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就这么定了,说他不需要回收投资。雨铃感觉非常纳闷:世界上哪有这么做生意的人?这个整天闷声不语的老总欧阳鹏八成是精神出了问题。
欧阳鹏本来就无心打理茶楼生意,对于白宇辰的一片苦心他又不能辜负,所以他觉得凭良心做事,生意上能够持平后再略有糊口的盈余就可以了。白鹏茶楼连一个开业仪式都没有搞,就低调开张了。欧阳鹏甚至拒绝了雨铃让他给服务员们讲几句话的要求,他还叮嘱雨铃别学其他服务行业的样子,不要在早晨折腾服务员在门口列队、齐步走、喊口号等,有那些时间让她们多看看书、读读报。
雨铃对欧阳鹏大多数做法都不能理解,觉得这个老总根本就不懂如何开店做生意,她甚至一度都萌生了跳槽的想法。结果,白鹏茶楼开业一个月之后,生意兴隆的不但出乎了欧阳鹏的意料,也更出乎雨铃的意料。苏州城里装修一流的茶楼,价格却便宜得只有其他茶楼一半,加上面貌清秀干净的服务员,生意不火才怪呢。茶客们觉得白鹏茶楼不仅茶好价低,就连服务员身上都带有一股碧螺春的清香味道,尤为让人称道的是它的装修风格,古朴而不失情调,典雅而不显奢华,简直就是品茗清谈的绝佳环境。有一位台湾富商和太太看好了二楼阳台处的座位,但听服务员说那个位置不对外,台湾富商便从钱夹里抽出一沓钞票,说他出一千块钱要那个座位,雨铃走过来给他们解释说:“那是我们茶楼老板每天喝茶的地方,他再三叮嘱我们那个地方不许对外,我们也没有办法。”
台湾富商很生气:“茶楼怎么会放着生意不做呢!我出两千块钱,可以吗!”
雨铃微笑着说:“抱歉!曾经有一位客人出价两万块钱,我去请示过我们老板了,老板说出多少钱也不对外营业,还让我们以后不要为这个事情去打扰他。”
台湾富商很不理解茶楼老板的这种做法,拂袖而去时还不忘扔下一句:凭着自己的性子做生意可不是经商之道啊!
欧阳鹏把紧挨着阳台的大隔间改成了卧室,他没有设办公室,阳台就是他的办公室,因为他每天都会坐在这里,泡上一壶他喜欢的洞顶乌龙,摆放上两只茶杯,从天亮坐到天黑。他时常喝完了一杯茶后,把另一杯茶就倒到茶盘里,嘴里偶尔会念叨一句:凉了。别喝凉茶。
有时候,欧阳鹏几天都不下楼,就在阳台上枯坐着喝茶、看书、愣神,偶尔手里会摆弄着一枚双面都是头像的法郎硬币。阳台上的雨檐在装修的时候做了处理,三面都挂上了竹帘,阳光强烈或者是天冷的时候,可以放下竹帘遮光避寒。阳台上虽然每天只有欧阳鹏一个人在喝茶,但还是摆放着两把黄花梨太师椅,一把椅子上坐着欧阳鹏,一把椅子则是留给了白宇辰的。虽然白宇辰永远不可能坐在那里了,但欧阳鹏还是把他的座位留了出来,有些时候,他觉得用心就能够感受到那个位置上飘过来一丝白宇辰的气息。他和白宇辰最早规划阳台的用处时,就说好了此处不对外营业,只留给他们俩人喝茶聊天。如今白宇辰走了,只把他一个人孤零零留在阳台上。欧阳鹏时常盯着那把空荡荡的椅子出神,楼下楼上客人再多、生意再火,他也是一幅与己无关的样子,客人中偶尔会传来一声与白宇辰相似的爽朗笑声时,才能把他游走到了九霄云外的“元神”拉回来,等他再细细地分辨清声音之后,便止不住潸然泪下,在心底深处感叹生命之无常。
每天,欧阳鹏都会在阳台上坐到茶楼打烊、坐到夜深人静,然后他才会慢慢地起身,只需走上七步就能回到卧室的床上。卧室靠近窗户的长条案几上摆放着白宇辰的骨灰盒,欧阳鹏把骨灰盒上的照片换了,换成了希纳瓦罗岩壁上他为白宇辰用手机拍摄的最后一张照片。阿尔卑斯山的夕阳把白宇辰和希纳瓦罗人壁尽染,橙红色的霞光,暗红色的岩壁,加上白宇辰身上深红色的攀岩服,骨灰盒上的照片绚烂之极,白宇辰如同一个充满生命活力、一个勇敢向上的化身。
晚上,欧阳鹏躺在床上昏昏入睡,他经常会梦见白宇辰割断保护绳坠下希纳瓦罗岩壁的那一幕。几乎每一次他都会在惊呼中醒来,然后他就会睁着眼睛、像一具僵尸一样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躺到天亮。欧阳鹏觉得白宇辰是替自己去赴死的,藏有鹰巢那段岩壁本应该是由自己来领攀;如果在白宇辰惊扰鹰巢之前,自己能够在下方多固定上一枚岩钉,白宇辰就会在遭受苍鹰袭击的第一时间松手……。他为白宇辰的死设计了无数个“如果”,每一个“如果”都能够挽救回他最亲爱的人的生命。
每天清晨,欧阳鹏都会用一块干净白毛巾细细地擦拭白宇辰的骨灰盒,仿佛是要让白宇辰和自己、和太阳一同醒来,收拾整齐后,他才开始一天的打坐生活。
欧阳鹏已经不再奢望这个冬天会有一场像样的雨,他曾经那般钟情的苏州也有令他失望的地方,看来人生真的是不能尽如人意。
这几天,邢云涛正在忙活着和朱威离婚的事情,双方律师争吵的已经疲惫了,双方当事人在协议离婚上面签完字后,四个人几乎同时长舒了一口气。两位律师分别告辞去处理剩下的相关事宜。朱威走到邢云涛跟前说:“其实,我还是非常感激你,是你给了我机会。”
邢云涛眼圈一红,她在心里暗暗责怪自己不争气,自己从来没有在这个男人面前流过泪,当然更不能在这个时候流泪!她努力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声调还是略微有了些变化:“你不必感谢任何人,你曾经、现在和将来的一切都是因果关系,要感谢就感谢你自己吧!”
朱威似乎没听明白邢云涛话里的含义,他只好把话题转了:“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准备去美国留学,如果有可能的话,将来或许会在那里定居。”邢云涛努力使自己恢复了常态。
“在那边当心被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腐蚀了!到时候别忘了经常回我们第三世界发展中国家来看看,你毕竟还是博阳公司的大股东嘛!”朱威尽量想使最后一次谈话的氛围轻松一些。
“呵呵!有你这么精明能干的董事长坐镇,还需要我来操心吗?”邢云涛也故作轻松地说。
“我最近也是焦头烂额,真后悔当初没有听你的话,接下了《早报》这颗‘地雷’,没准什么时候就会把我炸个粉身碎骨。”
“这个时候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既然已经上了这条‘贼船’,你唯一的选择就是驾驭好这艘“贼船”,祈祷一帆风顺吧!”
“对了!王小波从上海分公司那边得到一个消息,说欧阳鹏已经去了苏州,在那边开了一个白鹏茶楼。”朱威没话找话,忽然想起了欧阳鹏。
“欧阳鹏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未免有些小气了,难道他非要让做父亲的跪下来求他吗!”邢云涛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似乎不满。
“白宇辰的死对他的刺激很大,据王小波说,欧阳鹏从欧洲回来之后变得非常颓废。”朱威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他的白鹏茶楼开成什么样子了。”
两个人又谈了一阵欧阳鹏之后,才握手道别,一对当初怀揣着各自想法的夫妻就此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