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了,苏州城里的南槐树,仿佛一夜之间就在熬了一个冬天的墨绿树叶上泛出一层毛茸茸的新绿来。白鹏茶楼依旧人来人往,生意兴隆。欧阳鹏还是每天守在阳台上摆弄着手中那枚法郎硬币,喝着洞顶乌龙。悠闲的日子并没有使他快乐起来,相反,他现在的样子看上去更加憔悴不堪,就像干涸稻田里一棵快要枯萎的秧苗,正在等待着一场甘霖的沐浴。
几乎整整一个冬天,苏州没有下过一场像样的雨或雪了,欧阳鹏和苏州城里的万物一样,期待着一场春雨来冲刷和浇灌。
欧阳鹏觉着自己无法忘记白宇辰,他每天都会无数次地想起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矫健的身影,那个深红色的身影,那个飘落下坠的身影……。在晚上,他只要是做梦就能梦见白宇辰,“白鹏台阶”下的真情爆发、分手后的殷殷期待、再次重逢时的缠绵悱恻、以及希纳瓦罗岩壁上,白宇辰仅有的一只眼睛里面最后的一丝笑意……。欧阳鹏经常在梦中笑着醒来,也时常在梦中哭着醒来,梦醒时分则是一种更为清醒、撕心裂肺般痛苦的开始。
欧阳鹏觉得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解脱了。他想到过很多种解脱的方式,他甚至想到了自杀,也许只有自杀才能使自己尽快解脱。
这天早晨,天空布满了阴云,欧阳鹏还像往常一样,支撑着他僵硬的身体起了床,用雪白毛巾细细地擦拭着白宇辰的骨灰盒。他似乎感觉到了室内光线有些暗,便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气,死气沉沉的眸子里突然闪过一丝明亮:莫非是要下雨吗?
茶楼还不到营业时间,雨铃按惯例把欧阳鹏的早餐端到二楼,欧阳鹏说他今天不吃早餐了,让雨铃直接给他泡茶。
一场久违的春雨淅淅沥沥地下了整整一天,欧阳鹏卷起阳台上的竹帘,任由细雨溅进阳台、雨气围裹全身,他像一头沙漠中跋涉已久的骆驼,迫切需要水的滋润。将近傍晚时分,云散雨停了,刚才几近乌黑的天空里忽然间明亮起来,西边的夕阳露出了温和的橙红色,把一天当中最后一缕阳光慈祥地洒在苏州的上空。当橙红色的阳光涌入欧阳鹏眼中的那一刹那,他忽然全身打了一个激灵,橙红色的夕阳、暗红色的希纳瓦罗岩壁、深红色的白宇辰瞬间涌现在眼前……。白宇辰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就是攀登上阿尔卑斯山三大岩壁,可他最终没能实现自己的梦想,抱憾殒身希纳瓦罗——他生命中最后一块儿、也是没有攀登成功的岩壁。
欧阳鹏突然间从椅子上站立起来,两只眼睛也变得炯炯有神,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或者在一瞬间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他用茶楼服务员们从未听到过的大嗓门喊了一声:“雨铃,快给我准备晚餐,我要吃饭!”
第二天,欧阳鹏还是像以往那样早早地起床了,擦拭完白宇辰的骨灰盒、吃完了雨铃给他准备的早点后便出门了。这是白鹏茶楼自营业以来不曾有过的事情,服务员们都觉得老板欧阳鹏是一个怪人,整天一个人躲在二楼阳台上喝茶,几乎是足不出户,也没有亲朋好友之间应酬,很多服务员甚至都没怎么听过他说话的声音。雨铃对欧阳鹏还是有些不同认识,她一开始也觉得欧阳鹏根本不懂茶楼经营,甚至连基本的成本核算都不去考虑就把价格定得很低,但随着客人增多,白鹏茶楼的座位利用率比苏州其他茶楼高出了几倍。这样算下来,白鹏茶楼营业额的日均流水和利润都要远远超过那些定价比她们高的茶楼,做到了 “薄利赢利”。这样经营茶楼,就是服务员的工作强度加大了不少,好在欧阳鹏不吝啬工资,白鹏茶楼按照欧阳鹏的标准招聘到了苏州城里最好的服务员,而且工资标准也是最高的。雨铃觉得欧阳鹏对自己更是信任有加,凡是自己报上去的服务员的奖金和加班费,欧阳鹏从来连看都不看一眼就通过了,而且欧阳鹏说他以后就不签字了,服务员的工资、奖金和加班费之类的支出都由她来处理。面对老板的信任,雨铃越发尽心尽力,唯恐自己有半点疏忽。所以,半年多下来,白鹏茶楼经营得有条不紊,利润和名气节节攀高。
雨铃觉得欧阳鹏是一个真正的经营高手,他从来不多管多问,甚至从来不给员工们开会训话,就能把白鹏茶楼经营得如此出色,她现在对欧阳鹏到了近乎于崇拜的程度了。
欧阳鹏中午时分回到了白鹏茶楼,随后便有一辆送货车送来了一台跑步机和一些哑铃之类的健身器材。跑步机和所有健身器材都安装在欧阳鹏的卧室里面,把个原本空荡荡的房间填得满满的。
从这一天开始,欧阳鹏开始进行跑步训练了,不管白天还是晚上,只要他觉得还能坚持就一直呆在跑步机上。第一次站在跑步机上的时候,觉得自己的两条腿都直打晃,他只好把速度降到最低一档,跑步的样子看上去近乎于在散步。一周之后,他觉得体力恢复了不少,于是,他慢慢加快了跑步机的速度,等到了第三周,他已经能够在跑步机上连续不断地奔跑上一个小时了。随着体力的慢慢恢复,欧阳鹏又开始了力量训练,哑铃的重量几乎每天都在增加,胳膊上已经萎缩的肌肉重新隆了起来。他现在又开始足不出户了,每天呆在卧室里挥汗如雨,只有累了休息的时候,他才会坐在阳台上喝上一会儿茶。晚上的时候,他也不去阳台上枯坐着了,他开始上网浏览关于阿尔卑山攀岩的信息,几乎所有与阿尔卑斯山攀岩的相关信息,他都保存了下来。有一天晚上,他终于在一家英文网站上看到了一条需要的信息:一家美国攀岩俱乐部准备在六月份前往欧洲攀登阿尔卑斯山三大岩壁。他在网上花费了好大劲,终于找到了美国这家攀岩俱乐部的邮箱地址,给他们发送了一封要求加入的E-mail。
欧阳鹏揉了揉疲惫的眼睛,看着身旁条案上白宇辰的骨灰盒,对着他的照片说:“我发誓,我一定会带你去完成梦想,带着你攀登上希纳瓦罗岩壁。”
《早报》被停刊整顿之后,辛文的心情十分沮丧,她觉得自己没有勇气去面对朱威,于是,她选择了逃避,一个人独自去了云南丽江。早就听人说起过,丽江是失意人的天堂,据说那里除了成拨的旅游团之外,凡是单独出现在丽江的人,不是失恋的就是在生活或工作中受到挫败的人。
辛文到了丽江之后,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失意的人会选择丽江,美丽的丽江简直就是一个世外桃源,在这里,人们不但感觉不到大城市里无处不在的快节奏,而且也容易使受伤的心灵能够以最快速度得到复原。辛文没有失恋,也没有在生活和工作中被挫败,她现在有的只是愧疚,一次无法面对自己良心的逃避。也许是苦日子过得太久了,她害怕贫穷也厌恶贫穷,因此,她对拥有和支配金钱的欲望也就更强烈。假药厂的那个整版广告,她以五折的优惠价格问对方索要了十五万元中饱私囊,还有很多广告投放,她都以赠送广告版面的方式截流广告费。在她分管广告部三个月的时间里,用这种欺外瞒内的方式,侵吞了《早报》广告费三百多万元。朱威介入《早报》后,财务收支由博阳公司来进行独立核算,所以,辛文侵吞广告费一事,只要朱威不告发也就没有人来追究了。
这天下午,在小旅馆里睡足了午觉的辛文百无聊赖地在街上溜达,她觉得既然来丽江一趟了就应该出去四处走走。不知不觉中,辛文走到了丽江城南的野外,满眼的翠绿一直从眼前蔓延到远处的青山,青山又在飘忽不定的云雾中半遮半掩,其境甚美,其意亦幽。可惜,辛文此行不为观景也不为“疗伤”,只是因为歉疚。而这样的心结只能靠自己去解开,纯净的丽江对她也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