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哲学家说,唯物主义是硬心肠的哲学,唯心主义是软心肠的哲学。唯物主义认为人死如灯灭,化为一缕青烟,回归自然,这多没情趣。如果人死后有灵魂,有另一个世界,可以照样和亲人相会,可以享受人世间同样的生活,多好呀。这样死亡就不可怕,只是由一个世界转到另一个世界。你看《聊斋志异》中的鬼多痛快,可以恋爱,有情有义,比人间还好。没有对死亡的无奈,就没有神;没有对生的眷恋,没有对死亡化为无的恐惧,就没有鬼。鬼魂的存在给人以希望。神给人以自赎自救的希望,鬼给人在另一个世界永生的希望,而魂则可以在另一个世界继续生存。
有神论比无神论更能安慰群众,尤其是安慰痛苦的群众,原因正在于此。可是这种安慰是虚幻的。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说过,“宗教里的苦难既是现实的苦难的表现,又是对这种现实的苦难的抗议。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的情感,正像它是无精神活力的制度的精神一样”。只是在说完这些话以后,马克思才说,“宗教是人民的鸦片”。因为它如同止痛剂能够暂时解除人心灵的痛苦,但令人产生痛苦的世界依然存在。我们还是要相信唯物主义,不管死后如何回归自然。不管唯心主义如何心软,不管有神论如何给人以死后的乐趣,如何给人提供一个美妙的天堂,其终究只是个“故事”,从来没有人能成为这个“故事”的主角。它是世世代代害怕死亡的人永远做不完的梦。把他们从梦中唤醒,他们说你是硬心肠。如果人人变为软心肠,期望有天堂,有阴间,有来世,人人可以相见于九泉,难道世界就会因此变得更好吗?不会。你看看宗教信仰盛行、人人祈祷、个个虔诚的国度,照样战乱不断,民不聊生。两个不同宗教的斗争,相互往死里整,心肠一点都不软。
哲学与文学不同。哲学不能宣传来世,文学则可以有梦中相见。文学并非相信来世、灵魂、阴间,而是以此来抒发一种感情。苏轼梦亡妻的著名悼亡词《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梦中有深情,深情中有梦。感人至深,不存在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问题,因为它是文学而不是哲学。
我对“明月夜,短松岗”的凄凉景象有一次切身感受。我在干校劳动时,有次从南昌回干校,正是月夜,从刘家站火车站下车到干校有十几里。途中一片荒野,没有人家。中途要经过一个坟地。短短的松树,就散落在一个个坟堆之间。在月色下,四周无声,凄清如许。我突然想起苏轼的“明月夜,短松岗”的悼亡词,我第一次为艺术的感染力所震撼。月夜独行,挥之不去。